第二封信:关于皮埃德拉与穆斯苟洞窟 (8) 救(2 / 2)

    彷彿在特意彰显龙蜥那立足于洞窟生态系顶端的绝对力量似的,从锯镰螳螂、刺鎧犰狳到盾鳞虹蛇,各种魔物的断肢残躯大量散佈在牠前进的路径周围——而除了少数几条身上还留有骇人咬痕的虹蛇尸体之外,大多数魔物根本不是牠狩猎的对象,单纯只是因为走避不及,就成了那巨大利爪的牺牲品。如果放在平常,这满地任君採擷的魔物素材可能会让很多狩魔者乐到翻天;但此时此刻,看在我和艾琳的眼里,只觉得加倍地胆战心惊。

    随着尸体中的魔力不断逸散,整个空气也沉鬱了起来,混杂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照理说,浓厚的血腥气会引来肉食性的魔物;但或许是鎚尾龙蜥霸道的威压实在太强,即使牠已经离开了好一段距离,也依然没有任何魔物敢靠近这条牠曾经走过的路,所以我和艾琳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那片由食虫蕨所画出的边界。

    而那片四处蔓生的食虫蕨中央,也同样被龙蜥扯出了一条破碎的小径。

    虽然这对戴奥朵拉来说是件好事,但坦白说,我在看到的当下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当时刚满十一岁的我,在见识过沿途尸横遍野的场景之后,原先鼓起的勇气早就消散得七七八八;若不是艾琳还在身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坚持到这个地方。而要是没有龙蜥留下的这个破口,我大可以心安理得地就此返回,可是既然已经看到了这条小径,我哪还有可能说服艾琳回头呢?

    果不其然,艾琳随即就开了口。

    「虽然很窄,但是??」她顿了一下,似乎也有些迟疑,「我们应该过得去吧?」

    顺着面前通道微微下倾的坡度,我俯视着那片高度直逼我肩膀的食虫蕨,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小心一点的话,应该可以。」

    而这还是因为我和艾琳都是小孩子的缘故。龙蜥的脚掌虽大,但那些只被脚掌边缘踩过的食虫蕨叶并没有完全断裂,真正能够安全通行的宽度,大约也就比我的肩膀再宽上一些。

    我放下大盾,抽出短剑,一道「气刃」砍下了一簇横出在我们前方的蕨叶。即使被斩落在地,那叶子依然似慢实快地蜷曲了起来,看得艾琳的肩膀反射性地缩了一缩。

    「不要急,慢慢走。只要把那些比较靠近的叶子砍掉就好。」我忍不住低声说道,既是提醒艾琳,也是在安抚自己。然后,我们便一前一后地,走入了那片我从来就没打算进去过的地方。

    现在想想,或许我当时根本不认为我们可以成功地把人给救出来吧,所以我才会完全没有考虑到,戴奥朵拉在撤退时会遇到怎样的麻烦。因为害怕「照明」引来其他魔物,一直依赖「夜视」走到这里的我们,在那片蕨海中几乎完全丧失了方向感;这也就是说,在我踏入食虫蕨群的那一刻,脑中的洞窟地图就失去了用处,只能凭着眼前所见,重新建构整个空间的相对位置。

    (当时父亲带队探索这里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一直以来,凭着对穆斯苟洞窟中各种资讯的了解,我在狩猎时往往能做出比其他狩魔者更好的判断;而眼下,仅仅是不知道自己身在洞窟中的哪个位置,就让我觉得自己彷彿来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虽然在蕨群之中的我们只能沿着龙蜥的足跡前进,无论有没有方向感,实际上都没有什么差别,但随着我每往前踏出一步,那种不安定感就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我那残存无几的信心。

    所谓「冒险」,就是拓展「知」与「未知」的边界;而已经当了一年狩魔者的我,直至此时,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冒险,也才第一次认知到,「冒险」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一两步的距离之内,既是出于对周遭食虫蕨的戒备,同时也是为了努力让自己忘却心中的不安。我不记得我们究竟走了多久,只记得当我们终于走出食虫蕨的包围时,我贴身皮甲内的整件衬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溼。

    或许是因为被食虫蕨给阻隔了的缘故,在四阶地带的地面上并没有任何的苔蘚覆盖,全是乾燥而坚硬的砂砾与岩石。虽然踩在脚下的感觉是舒适了不少,但也让追踪龙蜥的足跡的难度变得更高。话虽如此,我和艾琳依旧不敢使用大范围的「照明」,甚至连话都不敢说,只敢用手势沟通前进的方向——毕竟这里已经是四阶地带,鎚尾龙蜥的威压能否对其他四阶魔物產生足够的吓阻效果还很难说;就算四阶魔物的数量并不多,但只要随便撞上一隻,绝对是有死无生。

    我们一边追踪,一边沿途留下返程的标记,走了好一阵子,最后在穿过一条笔直而没有任何岔路的下降通道后,来到了鎚尾龙蜥的巢穴。那是一个巨大到几乎可以塞下整栋狩魔者公会的卵形石穴,由周围往中央层层下降的地势,要不是四处散落着零星的石柱残骸——大概也是被龙蜥那庞大的身躯给撞碎的——简直就像是帝埃尔拉城里的圆形剧场一样。而那头刚才吓得我们差点魂飞魄散的怪物,此时正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石穴的中央。

    我深吸一口气,安抚着自己不断砰砰狂跳的心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想移动脚步上前查看,却被艾琳一把拉住。

    「等等,阿榭洛。」她的声音细若蚊鸣,「你说的那个??那个『鎚尾龙蜥』,有把猎物带回巢穴的习性吗?」

    「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我是说,鎚尾龙蜥应该也算是一种蜥蜴吧?我们狩猎了那么多鉤爪蜥蜴,也看过牠们狩猎其他低阶魔物,但我只看过鉤爪蜥蜴把猎物当场吃掉,从来就没看过牠们会把猎物带回巢穴的呀??」

    「你的意思是,戴奥朵拉有可能已经被吃掉了?」

    「你在说什么啊,戴奥朵拉姊姊不是就躺在牠的后脚边吗?」艾琳白了我一眼,朝石穴中央努了努嘴,「我的意思是,这个洞穴这么大,住在这里的鎚尾龙蜥会不会不只一隻?」

    因为知道艾琳森人族的血统,我对她优于常人的眼力并不感到意外;但要是鎚尾龙蜥真的不只一隻的话??

    想到这里,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再次扫视着石穴四周,确认是否有其他龙蜥存在的跡象。因为我原本就没有要狩猎鎚尾龙蜥的打算,所以对牠的习性自然也没有很深入的了解,但按常理,动物会把猎物带回巢穴,通常有几种原因:一是因应週期性的食物短缺而储备粮食,二是出于群居聚落的分工合作,要不然,就是餵养幼崽的亲代抚育行为。

    这也就是说,艾琳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好在龙蜥的体型庞大,在石穴内并没有什么足以遮掩牠们身形的东西。确认没有其他龙蜥之后,为了避免时间拖长而横生枝节,我们快速地拟定了救援的计画:

    我从龙蜥后方潜行接近,确认戴奥朵拉的生命跡象,要是她还活着,就先用「恢復」让她醒来,然后趁龙蜥正在休眠的时候赶快逃命。而在我行动的时候,艾琳也同步移动到我行进路径的后方,在石穴边缘找根岩柱先躲起来;要是龙蜥醒了过来,她就第一时间施放「闪光」,一来作为撤退的讯号,二来也可以夺取龙蜥的视力,为我们争取短暂的逃命机会——然后,就看我们和龙蜥谁跑得比较快了。

    这个计画原本还执行得挺顺利的。在艾琳寻找藏身处的同时,我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接近,就怕不小心一个没踩稳,让斜坡上滑落的砂砾惊动了那怪物。好不容易走到石穴的底部,我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知道龙蜥的鼻子灵不灵?方才一路走来,虽然没有遭遇战斗,但沿途沾染到的魔物血污,加上我自己的满身汗水,这味道可是一点儿都不好闻;要是因此把这怪物给「臭」醒,那可是真够冤枉了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胆战心惊地缓缓绕过龙蜥那足以把我直接踩扁的后脚,终于看到了倒卧在地的戴奥朵拉。l,说起来很好笑,你能想像当时我有多紧张吗?因为我自己的心脏拼命狂跳,在探查戴奥朵拉生命跡象的时候,我甚至差点无法分辨指尖传来的到底是谁的脉搏。

    在确定戴奥朵拉还活着之后,我按照原定计画,对她使用了我从艾琳那儿模仿来的「恢復」——然后,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出了岔子。

    因为「恢復」的作用,原本昏厥的戴奥朵拉开始迷迷糊糊地回復了意识;而刚从昏迷中甦醒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做出类似的反射动作:伸展,还有呻吟。

    于是,就在她发出呻吟的下一秒鐘,一道刺眼的闪光照亮了整个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