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不用担心,他人很好的。」像是心电感应般察觉到苏玛依的担忧,阿纳伊补充道:「只是讲话有些粗鲁罢了。」
「……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苏玛依一直不太确定自己在这里的定位,究竟算是「被捡来的孤女」、「奴僕」……或是「新娘」?于是她也很难拿捏要用什么态度面对眼前的这位男子,以及在这里的生活。
「你跟平常一样就可以了,不用在意我。」
扔下这句话后,男子看似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揉麵糰上。
话是这么说,但苏玛依实在很难不在意他。
总之,早餐先按照男子的指示,把有点泡软的米粒跟花生一同倒入石磨中,磨出了深褐色的液体。她盛了一碗,战战兢兢地尝了一口:
「好甜!……可是好好喝。」
「是吧,我的花生可是先用糖炒过,比起一般的米浆应该更顺口。」
……「咪拎」……大概是这种食物的名字吧。苏玛依也有一点一滴地在学习这里的语言。
──毕竟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势必要学会这里的语言跟风俗,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给收留自己的阿纳伊添麻烦。
至于掩没在山林里的遥远家乡……
她手中的米浆倒映出她脸上既深锁眉头又露出无奈微笑的复杂神情。正如她始终保持的心态:能够活着,就是眾神跟祖灵莫大的恩赐。她已别无所求了。
揉好麵糰的男子,暂时把麵团放在一旁,然后离开灶房,朝着农庄南面的厢房走去。苏玛依从来没看过男子开啟过除了浴间、灶房、农具仓库以及他和自己的寝室以外的房间,儘管十分好奇,但苏玛依没有直接跟上去,只是踩着木鞋,驻足在楼梯口的位置,稍微朝男子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
只见男子从那间厢房里扛出了一个麻布袋,另一肩则掛着一条条暗红色、像是麻绳却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奇特物品。
男子回到灶房后,先把那个神祕物体用刀切成一片一片圆饼状的物体,气味闻起来应该是某种肉类──男子平常从来没有处理肉类,这让她很讶异。然后又从麻布袋里拿出一颗颗圆状物,应该是植物的根部;男子在把那个圆根切片时,微靠在灶房门边的她感受到一股呛鼻的气味,导致她不禁流了几滴泪──不过男子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把这些备料处理好后,男子又重新拿起短棍开始把麵糰擀平;不过好不容易才把整个麵糰擀成一片麵皮时,阿纳伊又把整个麵皮折叠起来,重新擀平──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虽然阿纳伊叫苏玛依像平常一样就好,但她到田地拔了拔杂草,依然无法静下心,跑回灶房门边观察阿纳伊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那双乍看充满朝气,但目光却十分混浊的眼睛。
她见过他这种表情。
是她被捡入这个农庄的第一天半夜,忽然被几声巨响惊醒后,只见男子一人在中庭的正中央一脸茫然;他像是「在」这个地方,又像是「不在」。眼里充斥的惊恐、慌乱、愤怒、紧张、胆怯、惆悵……几乎是任何情绪都同时显示在那双混沌的瞳孔之中。
在那个晚上,她也不晓得为何她自己会上前把跪倒在地的对方抱入怀中──也许她不过是模仿嫭嫭的行为:在逃离纱绩之后,嫭嫭经常这样安抚半夜无法入睡的自己。
将近中午时,阿纳伊打开了大厅旁边的厢房,把原本摆放在里面的长桌拆解开来,分成两片桌面、六根桌脚与四根固定木,将这些零件一一从厢房内拿出来后,他在中庭的正中央、面对农庄唯一的出入口,把大长桌依序重新组装起来。
接着,阿纳伊从灶房里端出了许多苏玛依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一片偌大的圆形烤饼,上面洒满繽纷的蔬菜与一片片圆形的小肉片;一盘被看似黄色酱汁包覆的麵皮,反覆叠成一层又一层,一样被装饰地琳瑯满目;而与这些色彩鲜艷的菜色相比的,是以黑豆油为基底的各种燉煮类的食品,跟其他像是醃製肉类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一团看起来半透明的混浊白色物体,里面好像还包了一些馅料;一锅热腾腾的浓汤,可以闻到虾子的鲜味跟一种应该是某种葫芦类植物的果肉香气;即使是简单的烫青菜,阿纳伊都淋上了特调的酱汁。
应该都是「可以吃的东西」;苏玛依如此判断。
整桌丰盛的料理中,最让苏玛依注目的,是昨天中午阿纳伊特地留下来没有吃掉的、抹上盐巴烤熟的「呀玉」。它被摆在长桌的正中央,跟其他的餐点都隔了一点距离,像是特别宣示其存在一般。
阿纳伊搬出了两张有靠背的椅子,摆在长桌的左右两侧。
然后,他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向着农庄的出入口,远眺着眼前一大片的芦苇,以及草间若隐若现的驰道。
……另一张椅子显然不是给苏玛依坐的。她很识相地倚靠在楼梯的护栏边躲在后方,顺着阿纳伊的目光看着空无一物的草原。
如果认真使用眼力的话,苏玛依甚至可以看到距离这个农庄最近的房舍烟囱──听阿纳伊曾经说过,步行过去的话要花上半天。如果静下心的话,苏玛依连树枝发出嫩芽的细微声响都听得到。
──然而,苏玛依用尽全身的感官,依然完全察觉不到有任何东西即将造访这座农庄的跡象。
她望着阿纳伊坐在椅子上的背影。由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所以她无法判断对方是不是仍保持着像在灶房准备料理时的兴奋与期盼。
临近梅雨季节的日正当中,气温湿溽闷热,苏玛依退到西面主厅堂与中庭之间的回廊下遮阳,然而阿纳伊似乎毫不在意日晒与高温,一直坐在农庄门口。
他与椅子的影子缓缓地被拉长。
一桌热腾腾的料理也早就散去刚出炉的蒸气。
女孩抱着膝盖席地坐在回廊下,看着门口的影子缓缓向往自己的对面伸展、移动──直到影子的深度逐渐跟地面混在一起。
水蓝天空转为绚烂的橙色,慢慢染上了暗紫色;最后,一片漆黑。
女孩在灶房旁捡起白色的圆石,用铁製锅具的边缘敲击几下以迸出火花、点燃一盏油灯。她捧着油灯,试图走向那桌丰盛的料理与男子,却在几步之遥停下脚步,犹疑不决。
她看着男子的侧脸──那双眼睛依然盯向不知目标在哪里的远方。只不过从他的眼眸中已看不出任何感情,微微充血的眼白支撑着深褐色的瞳孔,像是拉满着弓的猎人──手中却没有任何一支箭。
陪着阿纳伊一同空腹一整天的苏玛依,打算提前就寝以压制飢饿感……但她心底还是没办法放着阿纳伊继续在门口呆坐。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她的直觉告诉她,没有任何词汇适合传递到男子的耳中。
比昨晚更丰满一些的弦月伴随着星辰照耀在那桌丰盛的料理与男子的身上。
以及那张空无一人的后靠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