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阿纳伊跟苏玛依两人用餐时,都是随意搬了一张小茶几,在正厅或灶房用餐。
有时苏玛依还在拔杂草,阿纳伊会端着食物过来,两人就在田埂席地而坐,吹着晚春的凉风用餐……
作为原本的驻军哨站,正厅旁边是有一间可以容纳多人用餐的食堂。但除了上次阿纳伊从里面搬出长桌、长椅外,平常根本没开过门──因为对于两人的生活而言,实在没有必要进去用餐。
就在琦茗花了一些时间打扫后,晚餐时间由妮娜领着阿纳伊跟苏玛依两人,进入到由驻军食堂简单改造、布置而成的餐厅。长桌上已由琦茗铺上暗蓝色绸缎製成的桌巾、点上烛台,桌上摆着一瓶红酒及三个纯银打造的高脚酒杯,然后琦茗替围在餐桌边的三个人端上盛放在银製浅盘上的餐点:当然,所有料理也全是由琦茗负责。
阿纳伊与妮娜坐在桌子最窄两端的主位,苏玛依在阿纳伊的左手边,琦茗则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按在下腹处,随时等候妮娜的命令。
「这是今天早上刚屠宰的奇亚尼那白牛。当时为了把种牛从出產国运来可是煞费苦心;经过六年的培育,在萨米里亚村的牧场现在总算养出二十来头。」
妮娜略带自豪的口吻继续解释道:
「这种牛最好吃的部分在于丁骨排,传统方式是先煎后烤,撒上胡椒跟盐,但我另外加了一些辛香料;虽然这里的灶房设备不是很理想,不过如果肉质本身就是高档品的话,怎样的料理方式应该都还是不减风味。再说,我们家的娘嫻在料理方面也是一流的,是吧,琦茗?」
「感谢阿孃的夸奖,这是我的本份。」
见到阿纳伊还是带着复杂的表情看向眼前的牛排,妮娜继续补充道:
「虽然今天我只带了这三块最顶级的部位过来,哥哥也不用担心我会浪费掉其他的部位;那些都免费分给萨米里亚村的村民了,村民们显得很开心。我们昨晚就留宿在萨米里亚村附近,今天早上现宰了牛隻,放到晚上料理,我想应该还算新鲜吧?」
如果发挥妮娜精打细算的头脑,选择更靠近王都的农村搭建牧场,便可以更有效率地把牛送到王都屠宰、贩售;但妮娜为了能在抵达这里仍能保持牛肉的鲜度,而把牧场选址在偏僻的村落。
看着妮娜似乎还想要多做解释,阿纳伊心想如果自己不开动的话,妮娜肯定会继续讲个不停以劝诱自己进食。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拾起刀叉,将眼前煎烤地香嫩酥脆的丁骨牛排切开,缓缓地把带着肥美油脂的肉块送入口中。
这是他时隔半年才吃到的一次兽肉──上一次也是妮娜过来的时候,带着据说是极为高级、没有腥臭味的羊排。
阿纳伊并不排斥兽肉,单纯只是「没有想吃的慾望」,因此妮娜介绍地再天花乱坠,他还是吃不出这块牛排有何特别之处;事实上,妮娜的状况,才是阿纳伊担心的重点──今天还另外加了苏玛依。
从来没使用过刀叉的苏玛依,看着阿纳伊,有样学样地切开牛排,小心翼翼地把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咀嚼。
苏玛依当然听不懂妮娜刚刚那一大串的异族语言,但可以猜想是在介绍眼前的东西非常美味,只不过苏玛依不仅没有接触过刀叉,更从未吃过牛肉,因此她没办法评断这种肉到底算不算美味;硬要比较的话,比起小时候吃过的鹿肉,她只觉得这种肉很难嚼烂;她花了好一番力气,仍没办法用自己的牙齿把肉彻底咬烂,但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勉强把整块肉直接吞下去──然后就噎到了。
「没事吧?慢慢吃,不用急。」
一旁的阿纳伊轻拍苏玛依的背,并把桌上的饮料端给她──只不过对她而言,那种有如鲜血般暗红色的饮品,也十分苦涩,她含在嘴中一阵子才止住想吐出来的衝动,努力嚥了下去。
看着苏玛依的反应,特地准备这餐料理的妮娜并不觉得失礼,反倒出言安慰:
「对『魔族』而言,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习惯吧。琦茗也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能接受人族的食物。对了,琦茗,帮她解释一下牛排跟红酒,至少让她知道自己把什么东西吞下肚。」
「好的,阿孃。」
佇立在妮娜身后的琦茗几乎是没经大脑的反射性答应,然而当她准备用自己的语言向苏玛依解释时,才发现这其中有许多障碍:「莎娜赛伊」不只没吃过牛,连「牛」这种动物都没见过,自然没有对应的单词;「葡萄」跟「红葡萄酒」也是相同的道理。
琦茗竭尽所能地比手画脚,向苏玛依解释了什么是牛、用什么方式料理成牛排,以及葡萄与葡萄酒的概念──苏玛依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对。
──总之就是妮娜带来的、很高级的食物跟饮料吧。毕竟已经有一生都可能要在「这里」度过的心理准备,只能选择接受跟习惯──只要不是吃同胞的肉。
再说,从逃出纱绩以来,苏玛依再也没吃过兽肉;即使是被阿纳伊收留,由于都是阿纳伊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因此也没接触兽肉,所以很可能单纯只是忘记兽肉的腥味跟吃法,才会这么难堪。
「苏玛依,不用勉强。」一旁的阿纳伊用魔族话说道:「真的吃不了,就不要吃了。我等一下再煮粥给你。」
「我没问题的。」
苏玛依的第二次尝试,把肉块切小一些,但发现这种肉好像就是没办法嚼烂……到最后都还是得用吞了。但因为比较小块,所以虽是勉强「过关」。
至于桌上的红酒……即使不用琦茗解释,她也闻出酒精的味道。酒在纱绩是再平常不过的饮品,小孩懂得怎么喝水就懂得怎么喝酒,只是大概也是跟兽肉一样,都是太久没有接触,所以忘了酒的滋味。
当然,族人喝的酒绝对不是眼前这类用某种水果酿製的、顏色有些骇人的酒。如果不是琦茗的解释,以她对「目敢」的刻板印象,或许还真以为是用血液做成的。
阿纳伊不仅留意意苏玛依能否习惯这类在王国内称得上是「正式」的料理,更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的妮娜。
由于失去一隻手,妮娜只能靠琦茗先把眼前的肉排切好,再以自己的左手用叉子把肉送进嘴中。
在用餐过程中,妮娜一直保持愉快轻松的神情,只是进食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用耙子把草料推给牛隻一样,妮娜的左手不断把叉子上的肉推进自己口中,间或沾饮几口红酒,然后就继续让琦茗切肉给她。
在琦茗还在准备餐点的空档时,妮娜也是用了一大串词汇介绍红酒的產地,如何名贵,以及自己投资的海外酒厂状况──但阿纳伊对于那些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妮娜本人」。
随着苏玛依奋战结束、妮娜优雅地吃光盘内的餐点,阿纳伊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一半。
「还合胃口吗,哥哥?」用餐巾擦过嘴角的妮娜,带着企盼的语气问道。
「……还不错。特别是撒在牛排上的盐让牛肉增添不少甜味。那应该不是普通的盐吧?」儘管对肉吃不出差别,但在调料上阿纳伊还是略懂。
「真不愧是哥哥。那是『伊希班尼亚』出產的岩盐,某商会送来的礼品,如果哥哥喜欢的话,儘管岩盐在海运上有些难度,我可以试着进口……」
「不用了,这次试个味道就够了。」不这么说的话,她恐怕真的即使赔钱也会进口。
妮娜开心地解释后,将目光望向了苏玛依:
「奇黑呀?玛哈达?卡?尼伊?(这餐点好吃吗?)」
突然被母语点名的苏玛依,僵着嘴角;儘管族人的祖训是「不可说谎」,然而……
「奇黑呀……………巴来伊。(很好吃)」
苏玛依拙劣的谎言任谁都能轻易看破,妮娜轻笑道:
「多习惯几次就好,没关係的。帮我跟她翻译,琦茗。我听琦茗说储藏室里的稻米跟腊肠还有一些辛香料都消耗不少,看来这女孩的入住让哥哥总算愿意多吃点东西了。如果哥哥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可以再多带一些牛肉过来……」
「牛肉就不用了。其他东西也是。只要你本人过来,我就满足了。」
「哥哥讲话还是这么甜。」
虽说如此,然而阿纳伊仔细想想:自己吃得少是无所谓,不过苏玛依应该还在发育阶段,让她跟着自己这样吃,实在不太营养……要真的请妮娜多运一点食材来吗?不过那些食材,最初都是以「照顾药草园的酬劳」名义,被妮娜硬塞过来的,事到如今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跟她开口多讨些食材……
──或许,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阿纳伊看了一眼苏玛依。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也回望过来,微倾着头表示疑惑。
……既然苏玛依身上没有任何「魔族」特徵的话,让她跟着妮娜去城市生活,可能会比较好吧。再怎么样都比待在这破烂的农庄,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来得强;刚刚琦茗好像用她自己的旧衣服,给苏玛依弄了一套连身衬衣,让她不再处于「下空」的尷尬状态。
正当阿纳伊思索着苏玛依的去路时,他的眼角瞥见一道银光──
「停,琦茗。」
捧着银色长管的侍女立刻停止动作。受过「家族」的严格训练,所有侍从在听到指令的当下就要进行反应。
虽然琦茗真正的主人是妮娜,但由于妮娜表示阿纳伊是「哥哥」,所以琦茗尊称阿纳伊为「头家」;论命令的优先顺序,琦茗应该先听阿纳伊的话。
「那东西对你的身体不好,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
「这只是『药』啊,哥哥。」儘管琦茗停下了动作,妮娜依然逕自把琦茗手中的银製烟枪取下来:「不仅医生都推荐,而且还是合法上税的。」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即使它真的是药,你也用太多了。」
早在他还没来这农庄以前,他就知道那东西的存在──及那东西夸张的高额价格。以前他就听说过一些富豪为了这种「药」倾家荡產,纵使妮娜现在有再多资產,也难保不会因为这种传闻中的「万灵药」而散尽家财。
妮娜有些不服气地嘟起嘴,把烟枪交还给琦茗。
※
「道理我当然都知道,但身体不舒服,不就是得服药吗?」
梳洗完毕并换上纯白丝绸睡袍的妮娜,斜靠在卧房窗边的躺椅上,轻轻地往烟枪吸了一大口鸦片烟,吐出烟雾,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头家都那样说了……这样好吗,阿孃?」虽然听从指令帮忙点烟,但琦茗仍一脸不安。
「别让哥哥看到就好啦。并且,」妮娜又往烟枪吸了一口鸦片烟,缓缓吐出:「我的身体还能糟到哪里去呢?」
她自虐地笑了笑,用烟枪敲了敲失去整隻臂膀的右肩。烟雾也缓缓飘过她右眼上入睡用的丝质眼罩。
琦茗见状,也只能坐在方便替妮娜换烟膏的左手边,抿着嘴沉默不语。
「其实也不是身体不舒服……也没有什么病……」连着吸了几口烟的妮娜,眼神开始恍惚了起来:「只是……为什么就是治不好呢……」
面对妮娜梦囈般的自言自语,琦茗依然只能保持沉默。
「……琦茗,你跟苏玛依聊得还开心吗?」
儘管琦茗跟妮娜在外时必须谨守主僕的分际;但只有两个人相处,妮娜希望琦茗可以不用那么拘谨、表现地像「家人」──只可惜琦茗好像没有理解妮娜的用意。
「……我们讲了一些以前在山里的事情。能见到莎娜──魔族的同胞,非常开心。」
琦茗仍是一脸平淡的模样。妮娜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家族」的训练,让她不能自由地表现出喜怒哀乐。
「开心就好。见到『哥哥』,我也很开心……但平常见不到他的时候,我又能用什么东西取得开心呢?」
妮娜敲了敲烟枪,让里面的鸦片膏能够充分燃烧:
「这些医生说的『万灵药』,每一小粒的价格都将近是普通市民半年的收入……但为什么还是治不好我呢……」
看着飘散在空中的烟雾,在鸦片烟的朦胧中妮娜彷彿看到了往昔:
「失去惯用手跟一隻眼睛的我,回到王都后,『家族』直接把我当成『已经没有用的工具』,让我离开家族的庄园,自己找地方落脚……基本上就是要我自生自灭。除了『哥哥』,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只有被家族认可的人,才能拿到一把专属于自己的帕特斯兰刀。
换言之,有资格使用帕特斯兰刀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所以在「那个晚上」,他就成为了她的「哥哥」──在她的主观判断看来。
是她仅存的「家人」。
「──所幸,这也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妮娜吐了一口烟雾:
「我不像『他』那样,什么封赏都不要;然而,若只是给点赏钱或是爵位,哪怕是一块封地,都没有意义。我只要求了一个奖赏──让那个机关算尽的铁腕国王都想不到的奖赏:『终身免于纳税』的特权。他们大概以为失去一手一眼的我,要这个特权只是想维持生计而已吧。」
她轻蔑地笑了笑。
然而,只要稍微动一点脑筋,就知道在这个以商业立国的地方,「免税」是多么无敌的特权。
依靠「弗雷尔爵士」这个低阶贵族微薄的收入,她先逐步收购了几座农村的碾米厂──农民收成之后,必须付钱使用碾米厂才能去除穀、装封成袋出售。
等到她垄断了几座农村的碾米厂,她就可以任意调涨碾米厂的使用费:不付钱,就得去找远方村庄的碾米厂碾米吧。当农民恳求降低使用费时,她便向农民提出条件:碾米厂可以免费使用,但他们所有收成的米只能卖给她,不能卖给其他人──即契作。
不过她也不会因此刻意用低价收购稻米压榨农民,反而会用略高于市价收购,所以农民都欣然接受。
反覆操作之后,王国大半的碾米厂、稻米都被她一个人买下。
接着,锁定几座仰赖矿场、林场等仰赖特定原料发展的城市,刻意提高米粮的售价,逼迫城内各种原物料商:要不就得负担高额运费从其他地方买米,要不可以用低价取得米粮,但每一种原料都由必须让她买断──
掌握米粮跟铁矿、木材、石料等原物料之后,锁定海贸商会所在的大型城市,依样画葫芦控制所有的工具坊、打铁铺……最后一步就简单了:商会想要取得粮食补给、铁钉、各种维修工具吗?要不就答应她开出的条件,要不没有粮食及维修的商船根本无法啟航。
正常而言,拥有大量的碾米厂、矿场、木场、码头仓库、运货马车、打铁铺、纺织厂……这些林林总总的资產时,也意味着要交纳庞大的税金。
但是她享有「终身免于纳税」的特权。
并且,这才只是第一步: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时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