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粮食与各种原料的供应链被她一步步掌握,没有人察觉她在家族内部建立起自己的人脉,没有人发现几个重要商会的股权被划到她的名下,银行的僱员也不会在意经营者已经换人。就连王室,也打从一开始就以为给予一个失去一隻眼睛跟一条手臂的年轻女孩「终身免于纳税」,不过是种怜悯:有低阶贵族身分但已成为残疾人的她,顶多找个地方自给自足地安稳度日,而没有发现一些向王室纳税的工场、商会,实际经营权在她手中,只是她刻意掛名给其他人以支付税金。
于是转眼间,那个凡事以「利益」考量而拋弃她的「家族」,突然严惩当年将她扫地出门的成员,心悦诚服地将她迎回「家族」,并让她执掌家主;所有从原料到產品、外销的供应链相关行业与商会,不是直接被她垄断,就是有她的合股;王国内主要几间大型银行的经营权都在她手中,她还能利用放贷的手段继续扩展影响力……
直到她成为字面意义上的「富可敌国」时,王室才赫然惊觉已经对她莫可奈何了──即使是收回特权也没有用。或者说,「没能力」收回特权。
刺客,只会在最后一刻亮剑。
从被看作「已经没用的工具」,到成为眾多行会、商会、股份公司的「阿孃」,不到十年的时间。
可能也正是如此顺遂,她反而没得到任何快感:无论是对曾经的家族成员復仇,还是坐拥金山银库;因为一切不过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顺理成章地推展开来,于是就没有任何值得「开心」的事。
唯一让她感到开心的事情,是从繁忙的事业经营中,抽空到这偏僻简陋的农庄。但总觉得还不够;这种开心的感觉,完全达不到满足。
──即便是得到「哥哥」的拥抱,还是不满足。
「琦茗,」
儘管妮娜的眼神依然飘忽在烟雾中,被呼唤到名字的她仍尽职地专心等候她的指示。
「这个国家里,有比我更有钱的男人吗?」
「没有,阿孃。」
不必参照任何数据,几乎是真理般的结论,让琦茗想都不用想都能直接果断答覆。
「那就好。」
她看似十分安心地笑了笑。
「不可能有人比我更有钱。如果我乐意的话,甚至可以直接把这个国家买下来……」
也许其他人会觉得这只是妮娜吸食鸦片烟而随口说出的梦囈,但琦茗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妮娜所掌握的资產,她说的是实话。
「但我需要的不是钱……我讨厌钱……讨厌『利益』……我只不过是………」
已经被鸦片烟跟睡意交缠的妮娜渐渐无法组织出正常的语句。
她茫然的宝蓝色眼睛,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吐出无奈地叹息。
「……是不是,再多的钱都买不到……………」
琦茗悄悄地回收妮娜手中的烟枪,小心翼翼地把进入梦乡的妮娜移到床铺上。
※
刺耳的尖叫声划破被细雨垄罩的夜空
凄厉的惨叫,让男子立刻从床板弹起身来──其实他早就预料到的。然而有太多的事情,即使预料也无可奈何。
他立刻衝出自己的房间,直接闯入隔壁的房间:也就是惨叫声的根源。
从床上翻滚下来的女子,抱着失去右手的肩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嚎哭,伴随着女子无法自主地呕吐:
「不要!呃咳!不要!呃咳!呃咳!呜噁──」
白皙的丝质睡袍立刻被不断从女子喉中倾出的未消化物弄得一团污渍。
男子没有顾忌那么多:他迅速跪在女子身旁,拍着她的背,让她的呼吸管不至于受伤;呕吐物一口一口地从她嘴里呛咳出来。
或许是恍惚,或许是本能,她紧紧抓住男子:「不要!不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
他也只能尽己所能地安抚着她,摸着她的后脑勺,搂着她的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拜託不要……求求祢……求求祢……不要……不要……对不起……对不起……」
无尽的泪水、反覆的单词,以及间或的呕吐,她的身体似乎只剩下这三种反应。她的人生只剩下这三种反应。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拜託不要……」
男子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但他的声音似乎传达不进她的耳中。她的哭喊与恳求,也传递不到任何地方。
雨声,终于盖过了她的哭声。
分辨不出是哭累到睡着,还是过度高昂的情绪让身体承受不住而昏厥过去,女子在他怀中安然地闭着哭红的眼睛。
「……琦茗,麻烦你了。」
早在房门外待命的侍女,拿着水桶跟抹布走进房内,开始清理一片狼藉的地板。
考虑到琦茗等一下应该会帮她把那件弄脏的睡袍换掉,他把女子安置在地后,自己走出门外,旋即撞见一脸担忧的苏玛依。
「……没事,你去睡吧。我去把自己弄乾净。」
说罢,他下楼走到中庭,打了几桶井水从头往自己的身上泼洒,把身上的秽物冲掉。
一桶。两桶。三桶。无数桶。即使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脏污,但他也只能不断靠着这样的冲洗,好把自己发烫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头家,」
不晓得是刚好完成清理工作,还是觉得必须打断男子这种无意义的行径,一旁的琦茗终于叫了他一声。撑着伞的她,递给他一条乾净的毛巾──儘管这在雨中的意义不大。
他粗鲁地拿起毛巾擦拭脸颊与胸膛,一边问道:
「昨晚你有给她抽鸦片烟吗?」
「有。」
带着准备接受斥责的觉悟,琦茗果断而冷静地回答。
但男子的怒气并不是导向她。
「所以说那玩意儿一点用也没有!」
他把毛巾狠狠地甩到一旁的空地上。
「什么『万灵药』!如果给她吸鸦片就能杜绝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我还真寧愿她多吸一点!但为什么!为什么连那种高级的药品都没有效果!为什么!」
为什么──理由他自己也再清楚不过。
即使明知道理由,他还是只能抑制不了满腔的「为什么」。
男子将几乎无人知晓的农庄位置只透漏给了她;那是他对她的承诺。
然而,从那天起──当她还在慢慢收购碾米厂的时期,琦茗已经在她身旁。也幸好她身边有琦茗,这位万能的侍女自己骑着快马把陷入混乱的她带来这里:
──她拒绝了自己的名字。
只有呼唤她的乳名「妮娜」,她才有反应;除了简单的词汇,所有事物都一概不知;彷彿失去了大半的记忆,即使是随身服侍她的琦茗,她也都不认识──她唯一认识的只剩下「哥哥」──她最新也是最后的「家人」。如果他稍微离开她的身边,她的反应只有哭、闹、以及目光无神的呆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某日早晨,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她在早餐时间寒暄了几句,便让琦茗骑马载她离开。
一段时间之后,又出现类似的情况。当时琦茗已有能力调派马车载她来农庄,驰道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重建。
之后几乎没再出现那种情形,只是两、三个月一次在农庄留宿时,都会出现如同刚才那样的哭嚎。
原因不在他身上──至少不是「全部」都在他身上。
久违地动怒后,他喘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恢復冷静,问向一旁的侍女:
「这种状况发生过几次了?」
「今年以来第一次。去年……总共五次。」
「都是来这里时发作的?」
「除了有一次是有业者特意送来高级的羔羊肉……」
「…………──吓啊!」他重重地把拳头捶在井口的石墙上。这让受过训练的琦茗也不由得受惊地全身颤抖了一下。
「……让她以后不要带肉品来了。」
他早就肯定:是肉的腥味会让她回想起不堪的那个晚上,于是才会反覆出现这种情况。
「恐怕很难办到,头家。」琦茗静静地回覆道:「阿孃每次要来这里时,一定会准备鲜肉──」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被男子突然的怒吼吓住,琦茗立刻中断发言。儘管远远比不上他们两人的羈绊,随侍在侧的琦茗凭着多年来的相处,知道他是一个情绪相当稳定的人──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几乎没有」。但他还是会发怒:每一年。每一次。每一个同样的情境。
待男子冷静一些后,琦茗补充道:
「……阿孃可能是觉得,如果有你在身边的话,她就能克服了……」
琦茗的声音随着自信的缩小而慢慢隐没在雨声当中。
这个可能性当然他也有想到,但是──
「我没有那个能耐,」
他望着琦茗的两眼中,带着些微的悲愤与无奈:
「我没有那个能耐。这个世界上有那个能耐的人不存在。」
是已经不存在,还是不曾存在?──他的心里莫名地浮现苏玛依当时的詰问。
男子寞落地坐到井口边的石墙上,淋着绵绵细雨:
「……你回去睡吧。」
「头家,那你呢?」
琦茗难得出现担忧的神情。她是打从心底担心着他──他们「兄妹」。
「……我不知道。」
说罢,他抬头望向距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黑夜。
醒着也不是。睡着也不是。
如果能熬过每个夜晚都不入眠,是不是就能摆脱噩梦?
他不时这样想过。也尝试过。
但都没有用。
【任务等级☆☆☆☆:解决「妹妹」的困扰《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