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6】-2 唤醒「伙伴」面对过错[](2 / 2)

    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报上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时所有人都不敢评论、当这个家族不存在的全名。

    「娜欧蜜?范?雅蒙─嫪巫。莫名其妙被流传为『千里鬼手』的就是我。为了替家族获得最大的利益,在家族的要求下加入由珀斯提昂?刘领导的讨伐队。」

    她本以为报出整个家族名号,会遭到不太友善的眼神看待。并且正如她自己所陈述的,对她而言只是又收到了一个由家族指派下来的任务;她从来没有资格过问任务的「理由」,只需要切实完成就够了。

    然而不只领头的男子,其他成员对这个禁忌般的家族名号都不在乎的样子。这让她有些讶异。

    「了解了。」

    身为队长的男子──珀斯提昂露出浅浅的微笑对她说道:

    「如果你参与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家族获得利益,那么你就把『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吧。当然,因为我并不知道你的『家族利益』是什么,所以你大可以把你自己的利益……或者说你自己想做的事放在首位,优先于整个队伍的利益。」

    ……我自己的利益跟想做的事……?

    儘管因为受过训练,她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况且她还有一块布从鼻樑上罩住了大半张脸,所以没人察觉到她的表情──但这无法抑止她在打从心底產生的困惑。

    这个困惑从当时到现在,她都没有解开来。

    且时至今日,当初立下队伍的「两大方针」,也已支离破碎。

    为了迫使魔王及魔族最后的部队,从疑似都城内的「王宫」出来与己方决一死战,「雪豹旗」不仅不能避战,反而是要「求战」──

    在珀斯提昂极其残忍的策略下,确实「魔王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啟了:跟立国于海港与平原的王国规模相比,那一道比一个成人高不了太多的石墙跟农村围墙差不多,但在这片深山穷谷中,已称得上是十足的「王宫城墙」。

    珀斯提昂继续拿着「她」遗留下来的短弓,搭上箭矢──上头沾染琴酒的碎布正燃起火焰,往「魔王都城」内一栋栋覆盖着茅草的屋顶射去。

    遭受伊利亚斯刚刚施展「圣法技能」攻击的魔族妇孺往石墙的方向哀嚎惨叫地奔逃,却依然摆脱不掉那种攻击造成的伤害,体表上每个毛孔都在沁出鲜血。

    石墙的大门开啟后,以头戴华丽冠冕,身掛鲜红披风的魔王为首,目测约三十几名手持「魔石刀」的魔族全部往珀斯提昂狂奔而来。珀斯提昂将短弓收到已经快看不出原色的暗蓝披风下,从两边腰际拔出双剑:凝雪与御霜,正面迎击魔王与所有魔族的攻势。

    相比于魔王,儘管他的脸上覆盖繁复斑纹,也能清楚看到他的怒目圆睁,张牙舞爪地发出愤恨地嘶吼喊叫──珀斯提昂是一脸平静,宛如假人面具一般,静静地看向往自己衝来的魔王。

    ──然而,像是本能反应似地,珀斯提昂在魔王朝自己挥出长刀的那瞬间,他侧身翻转两圈,长刀发挥出来的阵波打在珀斯提昂身后的巨木上,粗壮的树干顿时迸裂出无数的木渣,曾经支撑着巨木的中间那块树干化为千片万片的木条,伴随一阵木屑粉尘往各个方向散去,巨木也应声倾倒。

    看似挥出一刀,但其实那个瞬间,魔王已经往珀斯提昂划出肉眼无法看清的千刀万剐──这大概是魔族之巔?魔王的魔力技能所在。虽然这次打的是树,但恐怕是骑士用的重甲也会在一瞬间变成一堆铁屑。

    闪过──或说侥倖躲过魔王攻击的珀斯提昂,立刻遭到旁边的魔族挥刀砍击:手持双剑的他,左手格挡,右手反击,往对方腹部划去──看似只在对方的皮肤上留下浅浅一道刮痕。魔力的防御。他只好动脚将对方踹离,然后往包围而来的另一个魔族砍去,儘管这次在那个魔族的手臂上刻下比较深的血痕,但仍只是皮肉伤。

    「【连环霹靂】!」两把剑均闪现雷电,然而正如珀斯提昂已预料的,对于这些魔族最后的精锐部队,顶多只会暂时让他们因麻痺而迟钝一下──攻势丝毫无减。

    魔王往珀斯提昂自上而下挥刀;珀斯提昂直觉认为这是可以抵挡的:确实他也用双剑挡了下来,只是从剑柄导来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让他不由得屈膝支撑:是在悬崖城寨时遭遇过的类似攻击。那么,他周遭的魔族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朝动弹不得的自己袭来──只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其他反击或抵挡的手段,于是只能强行让上半身往后退开,分散魔王重压下来的力量,同时非常勉强地回身用披风甩开朝自己刺来的长刀;闪不过的,就在他的斜腹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皮肉伤。他看都没看一眼,仅仅凭自己的体感。

    他现在所有的专注力都要放在眼前一个一个怒不可遏的魔族及魔王身上。那是当然的。因为他刚刚下令对手无寸铁的魔族妇孺进行无差别的攻击──或说屠杀。一切都是为了把躲在最后方的魔王跟魔族所有可战兵力逼出来。

    愤怒或多馀的情感会让自己的判断失误: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他看准了一个被愤怒冲昏头的魔族──对方急着往他的脖子挥刀,而使自己露出大面积的胸膛:珀斯提昂弯腰闪开了刀锋,同时连续用双剑朝对方心脏的位置刺击──如果一次不能突破魔力的防御,那就两次──剑锋切实地从对方的后背穿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以上他就没有继续计算。

    因为他的目的也不是要把所有往他攻击的魔族杀光。而是让那个头戴华冠、身掛红披风的魔王,注意力只集中在珀斯提昂自己一个人身上。

    ──我来当诱饵。你看准时机就把魔王杀了。即使我在你的攻击范围内也无所谓。

    娜欧蜜一直藏匿于暗处。脑内不断回盪着这个「最后的指令」。

    ──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会扑向魔王,你把我跟他一併砍了。

    珀斯提昂有再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在与魔族鏖战一整天之后,还能自己一个人打败魔王与他贴身的护卫。伊利亚斯耗尽精力。娜欧蜜自己也是。

    所有人都是强弩之末。但珀斯提昂执意要在这一天之内解决掉魔王──他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不在今夜解决,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贴近魔王的机会;要不,魔王会动员所有都城以外的魔族支援,赶来把珀斯提昂一行人彻底扫荡;要不,魔王会往更深山野岭的地方撤退,珀斯提昂一行人剩馀的人数与资源不可能继续在往山里深入,他们至今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夜,魔族预想不到珀斯提昂等人还有馀力进攻时,把魔王解决掉。

    「解决掉一切的一切。」。

    除此之外,珀斯提昂的脑中没有别的想法。

    儘管围绕在珀斯提昂身边的魔族一一倒下,但魔王本人看起来仍毫发无伤,反倒是珀斯提昂的披风与全身的装备都破破烂烂。珀斯提昂坚持不久了。但娜欧蜜实在找不到可以避开珀斯提昂、单独刺杀魔王的时机。至今从事各种暗杀任务数不胜数,无不是耐着性子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但她从未如此焦躁过。

    不出手的话,珀斯提昂会被围攻致死。出手的话,珀斯提昂跟魔王都会死在自己的剑下。

    所以利害损益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自己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深絳色的身影做出了决定。

    草房被大火燃烧劈啪作响掩盖住她的足音。与珀斯提昂缠斗中的魔族嚷着不晓得是他们的语言还是单纯的嘶吼,珀斯提昂使出的圣法技能有时奏效,有时被挡下,但他仍不放弃地寻找任何些微的破绽解决敌人,魔王也亲自在混战中,与珀斯提昂打得难分难捨。

    她目光一闪:

    ──魔王的背后出现破绽:没有其他魔族、没有任何遮蔽物,这个时机点可以带走魔王的头颅。

    于是娜欧蜜从草房之间窜处,右手弹开暗釦,短剑顺着重力滑落,剑柄被一把握住,只要顺势在纵身跳跃的那一刻把剑锋一挥──

    ──珀斯提昂也在剑刃的攻击范围内。他跟魔王会双双人头落地。

    就只迟疑了这么一剎那。

    魔王像是本能地发觉身后有异,挥刀往后斩去,腾飞在半空中的娜欧蜜没有任何闪躲的馀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彷彿有千万隻刀片划破空气、往自身飞近。

    ──下个瞬间,她的身体被重重地往左边撞去。她甚至还没看清楚那个一无是处、就是脚程比别人快上好几倍的少年最后的身影──

    有如刚才迸裂出无数木渣的树干一般。鲜血跟肉末飞溅四处。

    不知道是被自己短剑的碎片还是骨渣插穿,娜欧蜜顿时失去一半的视野。

    直到她倒卧在地那一刻,右肩与右眼才传来让她甚至无法喊出声、几近休克的剧痛。

    珀斯提昂在魔王回身挥刀时,将双剑往心窝刺去,然而魔王的披风让剑尖偏离了一些,落点在魔王的胸肋下,没有刺到心脏,却也捅出了穿破左肺的大洞。

    眼看魔王胸口涌出鲜血,而且不晓得除此之外对方还有什么其他埋伏,残存的魔族护卫纷纷自四面八方架走魔王,往石墙的方向逃窜。

    只有在这个空档,珀斯提昂才有机会大喊:

    「伊利亚斯!治疗!治疗!」

    长袍男子赶忙从藏匿处奔来。儘管他已经用尽施展圣法技能的力量,但简单的治疗还是做得到──就只是「简单的治疗」。他将少女断开的右臂伤口尽可能止血,除此之外他做不到更多。

    「娜欧蜜!娜欧蜜!」

    本来视野已经快陷入一片漆黑,此时她慢慢把目光聚焦到声音的来源──然而她总觉得怎样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

    「……对……不起……」这是她脑海中先浮出的字眼。

    刺杀魔王的行动失败了。

    雪豹旗整趟征途的努力,因为自己的失手而功亏一簣。

    比起身体上的痛楚,这些无可挽回的事实更让她苦不堪言。

    「先别说话。」她看到蹲在自己身旁的珀斯提昂,一脸焦躁的模样。原来他除了为「她」以外,还是会展露其他表情的啊。

    珀斯提昂扯下自己的披风,试着帮她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包覆起来:

    「伊利亚斯,还有多的止痛剂吗?」

    「有。」对方答道。

    但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看着对方没反应,珀斯提昂大喊:「有就拿出来啊!」

    虽然两人确实刚刚才大吵过一架,但珀斯提昂不认为伊利亚斯会赌气到分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

    「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伊利亚斯突兀地说道。而这也让倒卧在地的娜欧蜜切实感受到,泼洒在自己脸上、身上,甚至有一部分滑进她唇间的血肉就是来自于那个单纯的少年。

    「如果我跟你要带着娜欧蜜撤退,无论如何会被魔族追上。下场是三个人一起死。我们两个人放着娜欧蜜不管,直接撤退的话,她落入魔族的手中可能更加生不如死。」

    珀斯提昂听罢,没有回应。

    「看在是歷经这么久的伙伴份上,我们能做到最好的举措,就是给她一个痛快。」

    伊利亚斯一直看向珀斯提昂,刻意避开还没闔眼的娜欧蜜的目光。

    不晓得魔族何时会重整旗鼓追杀过来,也不晓得因为珀斯提昂的残酷命令会让魔族做出怎样的报復,伊利亚斯在娜欧蜜任务失败的那一刻──或者说是队上唯一能背负沉重物资在山林间奔跑的提努斯化为肉末时,就得出结论。

    止血,只是让她不要走得那么痛苦。

    娜欧蜜自己心里也明白。而且正如伊利亚斯所说的,他们如果要带着娜欧蜜下山,途中一定会被魔族追上。失去惯用手跟一隻眼睛的她,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成为累赘。

    娜欧蜜用尽最后的力气,以左手伸入自己领口内侧的暗袋,拿出一块黑色的叶状物。

    「……雅蒙─嫪巫家族的人……绝对不能……死在其他人的刀下……」由于不是惯用手,再加上伤口处一再出现让她濒临昏厥的剧痛,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机关,把那柄帕特斯兰刀展了开来:

    「用这把刀……把我的头砍下吧,珀斯……提昂……」

    娜欧蜜把刀柄递给珀斯提昂。

    出生的那一瞬间,就註定是家族的工具而已。工具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利益、有自己「想做的事」呢?

    短短十七年间就杀掉许多人的她,灵魂应该会被流放到「秽辱」吧。那也是莫可奈何的。生也无奈,死也无奈。她轻轻地上扬嘴角,嘲笑着自己的命运,闭上了眼。

    接过帕特斯兰刀的他,看了看刀锋,又看了看满身血污的少女。珀斯提昂很明白少女在最后一刻迟疑、没有及时杀掉魔王,是因为自己跟魔王都处在她的攻击范围内。

    是他的错。

    他本来就不该将这个沉重的任务託付给她。正如他现在也担当不起她的託付。

    珀斯提昂倏然站起身:

    「刀我就借走了。」然后从自己的内衬掏出地图跟队徽,扔在伊利亚斯的面前:「天亮以前,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带着娜欧蜜下山。」

    「什……你想做什么,珀斯提昂!」伊利亚斯站起身:「你还想追击魔王?你疯了吗?」

    他走上前拎起珀斯提昂的领口,对方嘴角还渗着血滴在伊利亚斯的手上:

    「你以为这样的怜悯对她有任何帮助吗?失去一眼一手的她必然会被她们家族拋弃,你有想过她未来要怎么活下去吗?」

    这让珀斯提昂又不禁想起几次在遇袭的村落,找到倖存的孩童时,只能给他们几口水喝。

    廉价的怜悯真的有帮助吗?

    但珀斯提昂自己不就是在双亲被杀、一无所有的时候接受了看似没有意义的怜悯──

    「被家族拋弃就来找我吧,反正我也没有家人了。『十二眾神让我们诞生于此世,我们均是眾神的子民;凡是眾神的子民,皆为兄弟姊妹。』不是吗,圣导士?」

    珀斯提昂边说着边把刀尖指向伊利亚斯:

    「如果我回来之后发现娜欧蜜死了,我不介意让整个雪豹旗只剩我一个人下山。」

    「那也要你能回来再说。你自己订的规矩,『雪豹旗的成员可以对彼此见死不救』。天亮之后,你没回来我也不会杀她,我只会带着地图跟队徽自己下山,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这样做对她有比较好吗?」

    不知不觉中两人都无视于当事者的意愿,都凭着自己觉得「为对方最好」的想像争辩。于是珀斯提昂越过伊利亚斯的肩头,问向当事人:

    「娜欧蜜,你觉得呢?」

    仰躺在地上的少女闭着眼睛,沉默了一阵子。

    ……自己的利益……自己想做的事……不……

    她不愿让他承担亲手杀掉队友的痛楚。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我会等。」

    她试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哭腔:

    「我会……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

    珀斯提昂斜视了伊利亚斯一眼,然后向少女回覆道:

    「我相信你的判断。」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她的判断没有失准。儘管当时她下判断唯一的依据,只是她心中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