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1 / 2)

孟开平幼时,曾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旁的孩子野,不过几人相约着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被爹娘揪回家教训一顿就老实几日。

    可孟开平不是。

    他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为此他爹孟顺兴不知打坏了多少棍子和鸡毛掸子。可好话说尽,恶人做绝,也没能如愿把他的性子给正回来。

    八岁那年,孟开平与一群伙伴打赌去后山林里过夜。结果日暮前,一半人就偷偷溜回了家;戌时前,余下的另一半孩子也陆陆续续回家了。直到最后,唯独缺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孟开平。

    孟顺兴此人,重气节、讲信义,故而被乡人推为团练。小儿子走失,他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夜便领着自家大儿子并村里几名年轻壮汉拿着武器上山寻人。

    一行人找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在破晓前的深山林里发现二人。他俩明明一道上山,被寻见时却相隔几里地,除孟开平外的那孩子还摔断了腿,伤势颇重。

    那孩子搂着爹娘哭诉,说他天黑后越等越怕,便想早早下山,哪知竟在朦胧月色中看见一黑影。

    “山里有怪物!”孩子嚎啕道:“瞧着比两人还高,浑身黑漆漆的……我吓了一跳,脚下没注意便摔下山崖了……”

    大人们一听,这哪里是怪物,分明是黑熊啊!

    见邻里家孩子惊吓伤重,自己家这个领头的却安然无恙,孟开平有些抹不开面子,一把揪过孟开平的耳朵便狠狠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念叨多少遍了,山里有老虎豹子黑瞎子,你全当耳旁风!不说还罢,越说你越要去试,若真教那兽叼去了,且看你怎么收场!”

    骂完,他又摁着孟开平的脑袋,押着他挨家挨户道歉。

    孟开平知道自己有错,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回家后见他爹又取出藤条,他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抗议道:“便是遇上黑瞎子又如何?那小子既没胆气又没本事,才摔成一幅惨样,倘若教我碰见,定能将那熊打杀……”

    “老子先将你打杀了!”孟顺兴气极,一藤条抽过去毫不留情:“养了你简直教老子少活十年!”

    孟开平生生扛下这一鞭,躲都不躲,更不吭声讨饶。一旁的大儿子孟开广生怕老爹气糊涂了,真把弟弟打出什么好歹来,便忙上前跪地劝说道:“爹,平子不懂事,您教他这一回,他下回指定不敢再犯了。”

    都说“当面训子,背后训妻”,孟开平已经当着满村的面挨过好一顿罚了,孟顺兴本不欲再理会他,没想到这小兔崽子竟仍大言不惭,还有脸说自己能猎熊?

    孟顺兴觉得他多半脑壳进水了,正准备再多抽几鞭让他清醒清醒,抬眼却看见大儿子护在小儿子身前帮他挡着罚,便道:“开广你且让开,这小子好大的口气,我看他能倔到几时!”

    孟开平年纪虽小,但平日也是极有主见的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被大哥护在身后,更觉得没面子,便嘴硬道:“大哥,我不怕!爹要打便打,总归是他偏心,从不肯信我的话。日后进山打猎若带上我,我早晚能猎头老虎回来……”

    “你可闭嘴罢!”

    孟开广都被弟弟这番火上浇油的本领整服了,恨不得直接捂他的嘴。

    “你别堵他的话,我倒要听听他今日还敢说出什么来。”

    像是下决心要把这小子治服,孟顺兴也不急着动手了,先拎着藤条大马金刀地坐在条凳上,面上看不出喜怒。

    闻言,孟开平连最后一丝惧意都没了,直接了当道:“从前朝廷不许汉民持兵器、习弓弩,爹尚且愿意偷带着大哥进山练武,怎的轮到我就不行了?难道爹是想让儿子留在昌溪种一辈子地吗?”

    孟顺兴板着脸,冷笑一声道:“呦,你还看不起种地的了?你老子我种了半辈子地,如今不是安安稳稳将你们两个拉扯大了?你小子光长蛮力不长脑子,就该留下来喂猪种地!”

    孟开平也笑了。他人小,可笑起来却满满一副拿捏旁人的神情。

    “呵,爹说得好听,那往后山里囤那么多兵器作甚?还不是想着另谋出路?”

    一听这话,孟顺兴腾地一下站起身,孟开广也大惊。

    孟顺兴身形魁梧高大,早年又跟着位寺院住持学了套好功法,轻易了结寻常男子不在话下。他大步去往小儿子面前,低头瞪他,长久不语。

    “我说呢,你小子整日往后山瞎跑什么,原来是摸东西去了……”

    孟顺兴脸都黑了,抬脚一踢他腿弯,见孟开平龇牙咧嘴跪在地上,接着便去寻麻绳来:“真真反了天,今日定要将你吊起来打!”

    当夜,孟家的烛火始终未歇。孟开平如愿靠作死挨了顿更狠的,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了地。

    他默默地想,也许这回真把老爹惹狠了,今后能不能出门都难说了。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等到他双脚终于能沾地了,孟顺兴竟送了他一样礼。

    一杆长枪。

    那枪是标准的军中之物,通长一尺六丈,枪柄为攒竹柄,头悬红缨,舞起来威风凛凛。尽管孟开平身量未成,可孟顺兴依旧道:“你不是想学正经武艺么,今后我不进山的时候,你便跟着我在院中练习枪法。”

    “那爹您要是进山呢……”孟开平快被惊喜冲昏了头,愣愣道。

    闻言,孟顺兴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懒得听他的废话:“那就跟老子上山猎熊去!”

    眼见儿子喜不自胜,一个劲儿傻笑,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好意思当着你大哥的面说我偏心,小没良心的,我偏的分明是你!你以为学武是什么好事?”

    “爹,我乐意学!”

    孟开平那时根本理解不了父亲的苦心,他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发誓一定好好学,绝不给您和大哥丢脸。”

    孟顺兴终于颔首道:“一寸长,一寸强,你大哥幼时也是从此物练起的。‘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若能将这物件使好了,旁的亦不在话下。”

    于是自那年秋天起,孟开平除却练武,还开始跟着他爹进山,日日忙碌,再也没功夫跟同村的孩童们胡闹了。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狩猎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蛮力无用,反而很讲求策略计谋。孟开平不识字,更没读过兵书,但他后来打仗甫一带兵就能得胜,凭借的全是父亲当年在狩猎时的言传身教。

    是孟顺兴教给他,如何布局下套、如何诱捕追踪,乃至于如何与对手玩弄心术。

    “你记着,穷寇莫追后面还有一句,叫做围城必阙。”孟顺兴这样对他说:“倘或你已占了上风,那便更要懂得张弛有度,不可将敌人逼迫过甚。”

    孟开平蹲在草丛里,看着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的图样,若有所思。

    “你且将叁面围死,只留一个可掌控的缺口,既能让敌人摇摆不定、丧失斗志,又能引蛇出洞。”孟顺兴缓缓道:“围叁阙一,虚留生路,一定能帮你猎到最想要的猎物。”

    这句话,孟开平一直牢牢铭记在心。

    那日离开师府后,他便想,或许这就是一场狩猎。因为他的大意与鲁莽,猎物闻风而逃,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牢牢占据上风了,整个徽州城都在他的治下,她终究跑不出这个猎场。

    所以,他只消留出一扇大开的城门,她便会以为尚有“生路”可走。

    林中的小鹿最是机警,往往会默默观察,直到风波将平之时再乘机逃离。他料定她就是那头小鹿,故而最后一日城门将闭之时,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围师必阙,阙则必出,出则易散,可破之道也。

    *

    师杭被男人一把丢在榻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

    她骑过马,却没骑过这样烈的马。自家府里那匹踏雪个头娇小、脾气温驯,跑起来便是松开缰绳也绝不会把人颠下去;可这男人的马简直跟发了狂似的,跑到最后,师杭一心只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