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回国就跟两周前出国一样,全程都由鹤姨陪伴着她。这似乎是顾惟的习惯。尽管他从不缺少仆从,单管家就有好几位,不过但凡是他的私事,且是足够要紧的私事,几乎都会交由鹤姨去办。陈暮蓉从他对鹤姨的信任中,亦体会出他对自己的重视。那么
那么,为什么没有给他发消息呢?
照理说,她到家后就应该给顾惟报个平安。只是一来,她知道鹤姨已经向他说过这件事,自己再把相同的消息重发一遍,就显得有些耽误他的工夫。二来,她觉得这还不算到家。她在家里只待了半天不到,立马就得投入到风风火火的春运大潮中去。幸好此前带去欧洲的行李都能原封不动地带回乡下,细心的母亲也早已备好给外公外婆捎去的年货。临走前她特地去了一趟母亲工作的地方,母女俩这才得以在过年前最后见上一面。
母亲的春节假期只有三天,若是跟她一块儿回去,连往返一趟的车程都不够。所以她其实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见过外公外婆的面。有时候自己问她,她也只是温柔地说等女儿独立以后再回去照料双亲。如此想来,母亲对自己的爱,对双亲的爱,始终都跟无偿的奉献划着等号。她在感激母亲的同时亦涌上难以自抑的心酸。尤其当母亲瞧见她健健康康地回到身边,疲惫的面庞绽开笑容的瞬间,她竟忽然撇下嘴唇,泪水扑簌簌地淌落下来。这莫名其妙的哭相,吓得母亲还以为她在国外受了什么委屈。
也是那一瞬间,她头一次想要向生活的艰难屈服:假使自己接受顾惟的建议,母亲是不是真的就能轻松许多?不用再没日没夜地操劳,也能经常回去看望外公外婆了。不,如果有那栋大房子的话,说不定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地住在一块
这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于她来说,恰似站在悬崖的边缘准备往下跳。她猛然缩回正要向前迈动的脚步,浑身上下都惊出了一层冷汗。霎时间,她为自己的一时贪念而深感后怕,同时,亦产生出强烈的羞耻。自己怎么会想到这种旁门左道呢?早在认识顾惟以前,她不是就决心要拼命努力,将来一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了吗?哪怕顾惟的赠与恰好能够实现这一梦想,但,那终究是两件不同的事。
或许是出于往爱情中掺入物质的恐惧,又或者,是为了保持直面未来的勇气,她知道绝不能把这两件事情混为一谈。明白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就足够了。他给,是他的心意,而她不要,同样也是她的心意。
之后她就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返乡大军,也成为了春运镜头下一个风尘仆仆,肩挑手提的缩影。这一路的紧张与波折自不必提。直到乘上火车,她的心情才总算得以放松下来。随着列车驶动,她情不自禁地浮起许多关于故乡的遐思,譬如云蒸雾绕的峰峦,譬如漫山遍野的翠竹,还有外公外婆喜不自胜的面庞,家里的老屋,菜园,狸猫她的思乡之情是兴奋而蓬勃的,以至于生出了难得的倾诉欲。她多想给顾惟分享这一刻的喜悦,给他看看此前询问过的家乡风貌。可是放眼望去,车厢里到处是乱糟糟的行李和闹哄哄的乘客,这幅景象还是不要给他瞧见为好。最好是在县城转乘中巴车以后,半路给他拍一些照片,也顺便说一声自己已经平安回到老家了。
不巧的是,在欢欣雀跃地做着这些计划的同时,她完全忘记了时差的威力。尽管在火车上拼命想要入睡,结果却怎么也不能如愿。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得绷紧神经加快脚步,从火车站一路辗转到汽车客运站。同车有好几个年轻的姑娘,同样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把行李搬上车厢的时候,中巴司机下来搭了一把手:
“女娃儿家家,得不得行哦?‘
那些姑娘似乎同手上有些皴裂的司机相当熟络,一边同他说笑,一边利索地将行李安置妥当。她们一眼就看出她是学生,所以格外亲切地与她攀谈起来。然而,经过两天一夜的舟车劳顿再加上昨晚彻夜未眠,她在车上摇晃了没两分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若不是邻座的姑娘好心把她叫醒,恐怕这一觉都得直接睡到天黑以后。她一醒便想起尚未发出的消息,于是慌里慌张地眺向窗外。汽车在山路上平稳地行驶着,抬眼一望,两岸山巅蒙着一层湿润的冬雾,山腹反而愈发青黑起来。此般情景下,她就知道自己离县城已经很远了,
回到通讯不便的乡下,再怎么懊悔也已经无济于事。她好几次走到村外的公路边上,手机也还是接不上运营商的服务。事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掐着指头数日子,等候年集的到来。只有年集到了才能跟着外公回到县城,才有机会把没来得及说的话告诉他。尽管时间并不因她的焦急而加快流速,不过春节仍是一天天地临近了。到了腊月二十八号那天早晨,顾惟正坐在餐厅里吃早饭,冷不丁的,听鹤姨提起后天就是农历的大年夜。
这么说当然别有意味,他向来不过农历春节。她接着话,又问小姐有没有发来问候要说在这个家里也只有鹤姨敢问这种问题答案依然是没有。
最近这段时间,顾惟的心境倒是平静了许多,不再囿于爱情的困局,也不再从陈蓉蓉的身上找不自在了。然而,他为这种平静付出了代价。在隔绝了悒郁的同时,快乐也随之灭绝。不仅是陈蓉蓉,他好像对世上的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既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也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无论何种刺激,如今看来都是那么地乏善可陈,而且,跟自己毫无联系。毫不夸张地说,就连食欲和性欲都变得可有可无了似的。这究竟是出于不去想她所导致的无趣,还是世事原本就是如此,他也不得而知。反正无论怎么想,生活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他仍是无法摆脱名为孤寂的大网。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应该习惯。有时,又莫名其妙地想要发火-__不是冲着某人,也不是冲着某事,而是冲着某种不知名的,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东西。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唯独今天听鹤姨提起快要过年的时候,他突然产生出一种久违的新鲜。当然这新鲜远不足以破除生活的烦闷,但是对他来说,那确实是一种几乎快要忘却的感觉。且不知为何,当天夜里再去看陈蓉蓉的肖像,这只曾被他视为爱情化身的机械夜莺,眉眼间似乎也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