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Fuhrmann的技法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他在透过完美的机械夜莺去眺望那只并不完美的小鸟。她这会儿绝不可能是这幅幽贞娴静的模样,而应该像那张合影上的样子,一身朴实的,便于劳作的旧棉衣,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年节而快活地忙碌不已。那麻利的积极劲,应该比在厨房里给他做饭的劲头更加充足。只是,随着对她的回忆逐渐加深,印象中的陈蓉蓉似乎再度与肖像叠作一体。在那些回忆当中,她也曾无数次凝眸微笑,并且在他并未觉察的时间里,也注视着爱情深远的未来如今见不到他,她的目光会不会有一瞬间穿透生活的现实,悄恍地投往他的所在之处?
“你在看什么?‘
听到这句提问,顾惟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因为他觉得只有疯子才会对着一幅肖像说话。然而,画中少女的目光仍然紧抓住他的心不放。接着,第二声提问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想说什么?”
真是疯了。是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受不了继续这么自言自语下去,所以借由洗漱的缘故,挣脱此种怪异的迷醉返回了现实。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手机屏幕是亮着的。随手划开一看,出乎意料地,竟然是陈蓉蓉给他发来了消息。
她先是写了一段长长的开场白,把此前没有联系上他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解释了一遍。然后就是一张接一张的风景照,每一张底下都配有说明_哪里是自家的农田,哪里是村口的小路,哪里是从老屋房顶上眺见的群山和竹林,就连在田埂上嬉闹的孩童和尾巴打圈的黄狗都事无巨细地摄入镜头底下。
她说之所以能在今天给他发信,那是因为终于跟外公回到县城,到年集上采买的缘故。所以后续的照片画风一转,变成了卖鞭炮的、卖炒货的,卖福字对联的小摊小贩。此外活禽活牲,腌鱼腌菜之类的年货也不一而足。她老家的集市跟纳许市场完全是两个样子,单从这些照片就能看出差别。脏兮兮的地面上漾着尘土,随处散落着活禽掉下的羽毛和剥开吃剩的瓜子皮,再加上挤开人潮的推车和驮运重物的牲口,说是人仰马翻也不为过。然而,他依然能体会出她此时的快活,这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正经历着相同的快活。想必她一边在集市上逛着,一边抓住这点时间,赶快同他分享身边发生的一切。看着看着,顾惟意识到自己在笑,直到翻见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一个短视频。
视频开头她满脸紧张,像接受检阅般直挺挺地站立着,旋即,又刮了刮耳边的碎发,最终还是变得一动不动。拿着手机的大概是她的外公,用老人的喉噪说了句什么。他猜大概是笑话她的意思。因为她马上就红着脸回嗔了一句,眼神也慌忙飘开,不肯再看镜头了。
这一老一少说着当地的方言,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可不知为何,偏偏就能感觉到那些话里的心意。她的外公肯定不忍心再臊她,开始逗她笑,她一下就舒开紧绷的面庞,忍俊不禁地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只要她轻轻一笑
顾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心脏的存在。仿佛为了证明他依然是血肉之躯,这颗心强有力地鼓鸣不已,强到震撼整个头脑,强到震彻整副身躯。再去看她的肖像,这只机械夜莺好似陡然失去了使他沉湎的魔力,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物品罢了。
这原本就是一件物品。他的夜莺是活的,他也是活的,他怎么会蠢到用一个替代品聊以自慰?
一秒钟内顾惟连着拍了好几次摁铃。现在是凌晨一点,女仆显然不可能立马出现在房间里。然而他连片刻都不愿再等,直接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就往门外走,嘴里一边叫着鹤姨,一边大步穿过通向主楼梯的走廊:
马上去安排。我要回国,现在就回!”不是要回国,而是要去找她。为了她他可以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直到她的所在,直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