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本来应该用于治疗心脏病的处方药,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这个行业里最难以被宣之于口的秘密之一。
只要伸出手,就不会因恐惧自己无法回应台下那千百双眼睛的期待,而在登台前的那一瞬间被击垮了。不会坐在钢琴前却只淌下一身冷汗,也不会双手颤抖到无法拉出任何一个完整的乐句。
对于饱尝演出焦虑症的痛苦的人而言,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哪怕代价是让人越来越难以离开它。
她曾经也有过那么几个想要伸出手的瞬间,因而当她回想起排练途中魏鸣那有些异常的举动时,甚至觉得这种无需额外的言语便能达成的相互理解与共感,一时间反倒有些令人难过的感觉。
像是一个幸存者面对着仍然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人,难以做到见死不救。
但季灿灿也清楚,她既不是专业的治疗师,也不是与魏鸣交情匪浅的朋友。对于能不能帮上他,甚至自己一个旁人是否有资格插手这件事都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坦白。
闷在心里拖了好几天,但也没想出个万全的方法,一直到周五时方晴给她打电话,问她这周末是不是还要去儿童之家。
那是一家附近的天主教儿童福利机构,学院里之前招志愿者,每周轮着过去做点音乐启蒙什么的,也会教孩子们一些乐器基础。她和方晴当时都报了名,排到的时间是让每个月月中挑两天周末的时候过去,而这一做就做了将近一年多。
方晴在电话另一头许久没有听见她说话,又喂了一声。
季灿灿则是脑子里突然转出来一个念头,有些谨慎地问她:“你说你能不能叫上魏鸣一起?”
方晴有一瞬间的震惊:“哈?你怎么突然提起他的名字?”又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语气一下子激昂起来:“不是吧——难道你是喜欢上他了?真的假的?”
“你想多了。”她顿了一顿,语气里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只是突然想,如果那时候也有人拉我一把就好了。”
方晴是在进入K大音乐学院以后才认识的她,因而也只是听她随口提过一句自己曾经有过一段比较低谷的时期,却并不知道她那时具体是个什么状态。
她听着季灿灿突然来了一句这么不着边际的话,又联想起魏鸣之前排练时那副样子,她想,这人大概是在魏鸣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会觉得难以置之不理吧。可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一时间,一种没来由的默契阻止了她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将话题微微调转了一个方向。
“行,但是我这样去邀请他会不会太突然了?你有什么比较站得住脚的理由吗?”
对面顿了一顿,接着便开口道:“你就说,他上次排练中的演奏表现给了我巨大的启示,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进行一下友好而深入的关于艺术诠释方式的学术交流。”
“这是说的什么瞎话?”
“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行行,我去问问,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这人平时是真的几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所以被拒绝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是你这个人不行,你先提前想开点。”
季灿灿听她挂完了电话之后,脑子里开始回顾起了这一连串她本人都想不太明白动机的行为。只是离方晴的下一个电话打进来,也并没有隔上多长时间。
对面开口便十分激动:“我问了,他居然答应了?!”
“好,那就让他跟我们同一个时间过去?”
“……”
“方晴?”
“我想了想,觉得我这次还是先不要去了,就你们两个去吧,反正他教小提琴说不定教得比我好多了,我把地址告诉他,就这样,朋友祝福你。”
季灿灿这时不解了:“我只是说多加一个人为什么他去你就不……”
但她话没说完就被方晴打断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我们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先挂了啊。”
季灿灿看着被切断的电话,一时间有些出神。
她可能是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插手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人生的。但即使清楚这一切,也明白自己想做的事情可能只会是徒劳无功,还是会被那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控制不住地想要伸出手。
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想救魏鸣,还是想通过他去救那个挣扎在过去时空里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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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把季灿灿的提议转告给魏鸣时,对方第一反应是十分惊讶的。
但方晴下一秒就开始发愁,毕竟季灿灿给她提的那个乱七八糟的理由肯定用不上,那她得找些什么理由才能把话圆过去呢。
可都不用等到她想出个头绪,魏鸣就直接答应了下来,甚至都没有问她季灿灿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自己。只说:“那你把时间和地址都告诉我吧,我会去的。”
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十点,而当季灿灿到的时候,魏鸣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这座由天主教修女会经营的儿童福利机构,与当地的一所天主教教堂并设在一起,坐落在K大音乐学院西部偏郊区一点的地方,但也离得不远。
一共收容了大约几十个孤儿,平时大多由教会的修女们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直到被收养或者被资助送去寄宿学校。而在此之前,这些孩子几乎接受不到太多与同龄人相同水平的教育,多是依靠外来的志愿者每个月过来教上一些。而季灿灿他们自然是负责教些基础乐理,做点乐器启蒙什么的。
她看见魏鸣在门口等着,便凑了过去,对他说道:“谢谢你能来。”
魏鸣轻轻嗯了一声:“先进去吧,我不太懂这里的运作规则,可以的话要麻烦你多跟我讲讲了。”
季灿灿他们一进门,就有一个脸上还挂着五彩斑斓颜料的小男孩突然很兴奋地跑过来,一下子撞进了她的怀里。
“姐姐!你来了!”
“克里斯,小捣蛋鬼。”她弯下身来接住他:“脸上这怎么弄成这样的?为什么不擦擦?”
那叫克里斯的小男孩一下子瘪了瘪嘴,有些生闷气的样子:“昨天画画的时候,丹尼尔弄到我脸上的,说是报复我之前不问他就把他的画拿去给大家看。”
“下次不要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做这种事情。”
“嗯嗯嗯,我会记住的。”克里斯很是敷衍地点点头,接着便急切的问她:“姐姐上回布置的曲子我都有好好练的!就是汉娜老是一个人霸占着钢琴,明明说好了大家每天轮流来只能弹15分钟的!”说着有些生气地回头,瞪了瞪后面一个小女孩。
但那小女孩下巴一扬,也没理他。
季灿灿只能摸摸他头:“好吧,我会再跟大家说说,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则,这样才公平。”
克里斯非常得意地回望了一眼那个小女孩,便急切地拉着季灿灿的手要往那个摆着一架老旧立式钢琴的大厅处走去。
他才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坐在琴凳上脚都够不着地,还得额外找个小凳子在下面垫着。
然而学起来的态度却是端正得不行,让他弹琴时只能坐凳子的前叁分之一,就绝对不超那根线,只是时不时会好像不受控制一样地挪腾一下身体。
季灿灿把谱子给他摊开,是一首克列门蒂的小奏鸣曲。
克里斯也没等她开头,便急着要弹给她听。一遍下来虽然有些停顿和错音,但也算是顺了下来。
“弹得很好,比上次进步大多了。”季灿灿先夸了他,然后指着乐谱上的几个地方,极为耐心地跟他讲解:“但是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还记得我上次说这些地方要怎么弹吗?这里要断奏,弹完前一句先把手抬起来,然后再放下去,不可以连在一起弹。”
“断奏……”他脖子突然拧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带动脑袋也跟着左右歪了歪,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却看得出是想要努力去理解她的意思。
但是季灿灿看他这个样子,却一瞬间了然了:“你做得很好了,先去玩一玩休息一会,再回来练怎么样?”
克里斯点点头,然后一下子翻过琴凳,跑过去找在后面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年轻修女。
而魏鸣因为是第一次来,所以进门后只是先跟孩子们打了声招呼,便在一旁看着他们玩。
注意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一时间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疑问,但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因此也并没有说出口。然而季灿灿看着他,却好像是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先提前开了口:
“你想问为什么克里斯看起来那么好学,却会这么坐不住,还老想着偷懒去玩吗?”
她说完,又想起先前方晴给她吐露的关于魏鸣的传闻,打趣一样地接了一句:“不过按照你的标准来说的话,可能我也算是个一天到头老想着偷懒的了。”
魏鸣听她这话,刚想否认,却听见她语气平缓地说:“克里斯已经很努力了,他的父母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就因为他的多动症放弃了他。”
而等到她说完这句,魏鸣却是想开口,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虽然是这样,不过他很厉害吧?都可以学得这么有模有样的。这里的孩子,有不少都跟他一样,有一点先天或后天的疾病,所以只能靠你耐心一点去教他们了,魏老师。”
说到“魏老师”这个词的时候,她语气里还带了点毫不掩饰的顽皮。那双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水波般嶙峋而又乌黑的发顺着双颊,垂落在她白皙的颈肩处,像一幅春日的油画。
魏鸣无言,喉头却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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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方晴这次没有过来,因而魏鸣差不多算是接替了她原来的工作。
儿童之家里的小朋友们虽然因为方晴这次没有来有些许的不满,却也毫不吝啬于对魏鸣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表示出好奇。
蒂拉是第一个鼓起勇气凑上去的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哥,你也是教我们小提琴的吗?”
“是的,但是我可能教得不是很好,要你们多包容一下了。”
他看着眼前那孩子揣着一把小提琴在怀里,尽管有些不适应这种闹闹腾腾的场景,还是耐下性子来问她:“可以告诉我,之前你们都是学些什么样的曲子吗?我好接着来教。”
蒂拉点点头,开始给他翻自己手上的谱子。
也正是此时魏鸣才意识到,这个小女孩的无名指竟然缺了一节。
但他也并没有说话,只是一瞬间怔了一下,便看着蒂拉有些笨拙地举起了琴。
她手指短短胖胖的,光是够到正确的位置就有些困难的样子。开始给魏鸣拉起了一条简单的小练习曲,只是每当需要用到无名指的时候,声音总会不自然地断上一拍。
魏鸣看到这情景,本来是想着教教她怎么换把位,好让她能尽量避开用无名指也能奏出比较完整的句子。但在她露出一副迷糊的表情后,才开始责备自己在教学上的愚笨。
“是我太着急了。”他道歉,接着问蒂拉道:“可以把谱子借给我看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