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泽先是在门口看了叶凡一眼,目光便落在了他身旁的季灿灿身上。
他手上还拿着电脑和书,似乎是刚下课没多久的样子。
“怎么来学校了?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灿灿听见他问,本来是想回答的,只是此时叶凡还在努力解着她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刚一转头便又被拉扯到,吃痛地“啊”了一声。
季清泽皱了皱眉,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便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她声音隔着个头盔,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你手机忘家里了,我看好像有人一直要找你,就想帮你送过来……结果等你下课的时候,刚好遇见他们做实验缺个会开车的,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了。”
季清泽没接话,只是示意让一旁的叶凡让让位置。
叶凡一开始见他进来也是没什么反应的,毕竟他们只是在正经地做着实验,而季清泽平时也经常鼓励他们多把时间花在课业上。然而转念一想,这毕竟还是他们导师的妹妹,而自己居然就这么把她拖过来当免费劳动力了,登时一身冷汗就快要下来了。
所幸的是,季清泽进门以后并没有怎么理他。
他走到季灿灿身后,稍微抬了一下头盔的后檐,大致确定了她头发被缠住的位置。
接着便走到一旁的工作台前,在下方的抽屉里拿了几把螺丝刀和小钳子,便又回到了她身边,开始一点点拆解着上面的细小元件。
他语气听起来十分平淡,却又似乎藏了些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以前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头发打结了不要硬扯,你感觉不到疼吗?”
季灿灿突然就有点委屈:“可是就是拆不开啊……而且打结的部分剪掉就好了,都不用这么麻烦。”
她想回过头去看季清泽,却被他扶在自己头上的手轻轻阻止了:“先别动。”
他一边解下那些零件放在桌上,一边把她被夹在那些衔接处或者缠在小机械臂上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抽出来。
叶凡在一旁看着他动作极尽细致地拆掉甚至直接剪掉了那些他自己装了好几个星期的零部件时,都有些想替他的工作成果流泪了。
只是他自己也毕竟算得上是半个导致老师的心血化为泡影的罪魁祸首,于是也只是站在一旁,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而季清泽把那些东西拆了个七七八八以后,总算是把那些被缠住的头发都解了下来。
他并没有把头盔递给叶凡,只是拿在手里对他说道:“我晚点会重新组装一下,有些部件不能用了,需要找找备用的,可能会多花点时间。你要是急着用的话,我去问问外校认识的老师有没有类似的装置可以外借,然后调试好了给你。”
叶凡赶忙摆手:“不急的不急的!”
季清泽于是嗯了一声:“那你先拿刚才的数据看看现在的实验设计能不能用,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先改好了再发给我看一下。”
叶凡听着简直都要受宠若惊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季灿灿便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了他的手机和那碗装在饭盒里的鸡蛋羹。
季清泽接过去,一时间愣了一会。眼眸垂得低低的,轻声说了一句:“嗯,谢谢你。”
他思考了一阵,又开口说道:“我下午会一直开会到晚上,可能没办法送你回去,你一会可以自己回家吗?”
季灿灿听完,也不知道是该惊讶他居然提出来要送自己,还是该惊讶他竟然觉得自己一个人没法回家。
她于是一时间有些好笑:“当然了,我都多大了。”
季清泽语气有些轻飘飘的,接着便用她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是啊,你已经长大了,我都快要不认识了。”
只是季灿灿此时已经被桌上那些拆散的零部件吸引了注意力,自然也就没留意到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季清泽并没有待上多久,便又要赶着去参加下午的会议。而叶凡接下来也有课要上,于是在给季灿灿很严肃地道谢以及道歉之后,便也匆忙与她别过,迅速地赶去了教学楼。
只是在见到了导师本人以后,叶凡便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见到他妹妹时的那股毫无来由的熟悉感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开学后不久他去办公室找季清泽时,他办公桌上放着的那张黑胶唱片上印着的人。
季老师的妹妹……竟然是位钢琴家吗?
他觉得自己似乎又知道了一件值得和办公室的同学们八卦一整个下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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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T大主校区离校外最近的车站还有一定距离,因而从设置在校内的几个指定乘车点到校外车站间运营的小摆渡车则成了学校里主要的移动手段。
季灿灿与叶凡打了声招呼,离开学院楼之后,便直接找了一处离那里最近的乘车点等着。
只是此时将近正午,车次要比清早和傍晚时要少上许多,她查看了一下时刻表,离下一趟车到来还有将近十几分钟的样子。
而正当她犹豫是否干脆走过去还要更快一些的时候,背后却有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她。
季灿灿一时间也觉得奇怪,毕竟在这所学校里她确实也不认识除了季清泽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最多加上一个刚刚打过交道的叶凡。
她回过头去,发现叫住她的是一位看起来最多叁十出头的女性。一头乌黑的直发刚好及肩,眉目虽不惊艳但也十分清秀。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与她柔和的面容不太相符的,带了些凛冽与刚毅感的眼眸。
“你还记得我吗?”
正当季灿灿还在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忘记了哪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时,对方却先主动开了口。
“抱歉……我一下子不太想得起来了,我们之前是在哪里见过吗?”
她见到季灿灿确实是记不太清的样子,也并不感到尴尬,而是十分坦然地笑了一下:“之前我们高中游园会的时候,你哥哥带你来过一次我们学校。只是那时候不巧广播台有点事走不开,就是他托我带你在学校里逛逛的。不过你那时候还小,记不起来也正常。”
听她说完这段话,季灿灿只觉得自己脑海中关于那个晚上的琐碎片段在刹那间翻腾而出。
“……林郁师姐?”
林郁见她终于想起来了,也微笑着耸了耸肩,只是眼神却并没有注视着她,而是像在回想着什么昔日往事一样。
“下一趟车还要挺久的,你如果不着急的话,介不介意一起喝杯咖啡?”
林郁说着,指了指与车站一片草坪之隔的前方。而季灿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那里竟有一座小小的露天咖啡厅,还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
她于是点点头,也跟林郁一道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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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郁把包放在了靠近栅栏角落的一处座位上,雕刻了些装饰花纹的白色小圆桌就摆在正中,刚好能面对面地坐下两个人。
她们点完饮品便又回到了座位上,只是季灿灿看着林郁,一时间有些想不出该怎样挑起话题。
最后只是尝试性地问了一句:“你也是在这里教书吗?”
林郁摇了摇头:“我还在做博后,没有你哥哥这么厉害,现在教职都还没什么着落。”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听不出有什么负面的情绪,讲述的却是有些无奈的事实。于是季灿灿听了,也只能有些笨拙地想办法安慰她:“可是你们都已经很优秀了,就算一下子遇到些不太如意的事,以后都肯定是会越来越好的。”
林郁的视线本来还是落在桌面上的,却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抬头对上了她的双眼。
“你也是相信只要努力,所有事情就都会得到回报,困难也都会迎刃而解的那种人吗?”
听她突然这样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季灿灿一时也想不明白她问出这句话的目的,几乎是有些愣住了。只是林郁还没等她接话,又像是自问自答了起来:“也是,毕竟你这一路走得这么顺利。我看过报道,你这几年好像在欧洲那边拿了不少奖,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实在是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努力一定会有回报。”
季灿灿并不是一个对语言十分敏感的人,然而听到这里,也察觉出了她话语中那一丝带着违和感的怪异。
“……也不是一直都很顺利的,中间也遇到过觉得迈不过去的坎,有时候差点都要放弃了,只是……”
“但是跟连维持普通的生活都困难的人相比,这些都只能算作是日常的调味剂了。”
季灿灿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只因为听到这里,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她话语中隐含着的那些意味不明的暗示和攻击性了。只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跟她说起这些。
而就在这个瞬间以前,林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是一直都隐藏着这样一个近乎有些骇人的想法的。
她看着季灿灿有些茫然的神情,淡淡地笑着说道:“你现在看起来过得真的挺好的。只是不知道当年你靠着你妈妈离婚时卷走的钱,在国外住着大房子,念着几十万一年的音乐学院的时候,有没有心疼过一下大年叁十和你刚破产的爸爸一起被赶出房门,又因为交不起学费差点被退学的哥哥呢?”
说出口的话语,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只是林郁并不后悔,她只觉得这一刻自己心中涌出的那股类似宣泄般的快感,是她此前从未体会过的。
也不知道它的产生是源于自己捅破了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还是因为终于得以跟一个局外人炫耀自己作为这个秘密为数不多的共享者之一的身份。
尽管她并非当事人,但代替这个秘密的主人在别人面前拆穿这件事,就像是宣告了某种私权一样,给她带来了一种难以解释的,灭顶般的快慰感。
而至于宣泄的对象是谁,对她而言都似乎不太重要了。
她看着季灿灿一瞬间放大的瞳孔,和几乎凝滞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浸润在了一种报复成功的畅快感之中。
于是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此时此刻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季清泽站在她身后,漆黑的眼眸锋利得像一把见血的刀。
他看着季灿灿一脸惶然的面容,见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最后终于像是按捺着对什么东西的恐惧一样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哥哥。”
林郁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骤然回头看向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