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支开卫戍侍从,悄悄躲进一家书店避雨,那时她就穿这样一身旗装,立在书柜前静静翻动书页。
再然后,他央了父帅许久,方得他松口,可以明媒正娶迎她进门。
迎亲那日蓝莹莹的天亦飘着细雨,她乘着他命轿行新制的朱泥漆金的八抬大轿。
轿上和合二仙浮雕栩栩如生,小宫灯小铃铛摇曳清脆地响,绘了图的镜面玻璃,金银彩绣的轿衣,一切皆在光线中熠熠生辉。
下轿前需射箭,他害怕她会受伤,向来弓马娴熟的他,只虚虚弯弓将箭射在离花轿数步远之远。
她跨火盆时,又担心火舌会烧着她,叫停整个仪式,亲自去端了一铜盆的凉水,搁在一边,惹得在场所有亲眷师长哄笑不止。
洞房深处,龙凤烛高燃,他用玉如意挑起她的红盖头,牵起她的手,十指对扣,便有无数温热的缱绻的爱意流穿过彼此掌心。
那一刻,他以为是永生永世。
她抿着润红的水唇儿,轻轻挣开他,用小剪子剪下两人的发,一壁用红绳子束起,一壁小声地念,“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言犹在耳。
赫连锋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嘴里不停喃喃,“敏嫣,是你,你回来了,我知道的,你会回来的,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刻满皱纹的眸骤然涌出热泪,声音却是那般激动快活。
然而下一秒……
女人太阳穴赫然被抵上一管手枪。
“锋,救我。”
赫连锋疯了般在地上磕头,他朝他的小侄子拼命求饶,“澈儿,是我错了,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的父亲,对不起你的母亲。求求你,千万不要伤害敏嫣。”
“哐啷——”
男人从腰间抽出把瑞士军刀,丢在他面前。
……
“啪——”
脸庞骤然传来火辣辣的烧疼,面前的男人已泣不成声。
“为什么。”男人重重跌落在座椅,声音苍老而痛心,“澈儿,他是你的大伯!”
马靴沿着监狱黑暗潮湿的走廊橐橐响起,脑海里回荡的依旧是叔父沙哑的叱责,以及那剜遍他全身的泪。
“少帅。”狱卒打开牢门,恭敬请他进去。
牢房木门矮小,他不得不弯下腰进入,高大的身姿瞬间遮住里面所有暗黄的光影。
躺在茅草堆上的女人,一副破衣裳烂烂筋筋,本娇嫩柔白的肌肤被跳蚤臭虫毁之殆尽。
她听见军靴橐橐的响声,虚脱地抬眸望去,几尽不敢相信。
迷蒙的视线中,是男人板正齐楚的军装制服波起的绿。
他戴着矜贵的白手套,宽皮带将劲腰扎得硬挺,腰间别了把锃亮乌油的美式手枪。
他只是淡淡站在那里,无需言语,便割裂了暗与光,割裂了死与生,象征着绝对无上的权利,象征着主宰这个国土的一切力量。
女人脸颊一痕痕还未来得及凝痂的鲜红伤口,开始如蚯蚓般狰狞扭动。
她喘着气,竭力笑得灿烂,在令人作呕的牢房,费力地朝男人爬过去,如同一条母狗,一寸一寸地朝他爬过去,指甲沤满地面秽物,如此用力地,拼尽性命地朝他爬去……
“少帅。”
她将自己肮脏的手心在脸上拼命擦拭,然后小心翼翼托起他军裤一角,轻轻地,庄严地托起。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男人甚至没有低头看她,只是冷漠地注视墙壁,注视那上面一滩又一滩暗沉的血迹。
“你名字犯了我小婶的讳,以后你改叫温暖。”
终于,如天神般的声音沐浴在她头顶,璀璨着亮澄澄的金芒。
女人只觉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她不停地点头,嘴角咧出鲜血淋漓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