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刀割(2 / 2)

    妻子是假的,孩子是假的,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没有蠢到要去问一句你心中有没有我。

    不必问了,什么都不必问了。

    明明知道的,牵魂契不会出错,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可是他只是想要他的妻子,他是来寻他的妻子的,现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让他走到今日的是想要见丹妘的那颗心。

    现下呢,没有丹妘,他的心呢?

    他没有心了,修道的第一要义是心不死则道不生。

    可是他的心死了,还要道做什么呢?

    独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亦悲鸣至震动。尤邈握紧了独还,想扯出个笑容,可实在笑不出,刚张口便木然地化作一声叹息,像是为了掩饰语气里的哽咽与颤抖,勉力维持体面平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菩萨。”

    只这么一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观音自如的笑容,只觉喉咙中的字句有千斤重。

    他竭尽全力想要把话说完,张口却像是哑巴了,只怕一出声便倾泻出万般绝望、悲愤、委屈与不甘。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戏耍他,第一次就可以离开他的,为什么又拖了五十年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也没有意义了。

    尤邈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酸胀发热,他便狠狠皱起眉,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已经不能再在她面前流泪了,足够可笑了,不能显得更可悲了。

    待他压下眼中漫上的酸楚,终于勉强作了个口型,只说了短短的四个字。

    观音还没来得及辨别他说的是什么,面上挂着经久不变的笑容,尤邈已疲惫地闭上了眼,像是不愿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那么静静站着,倏忽之间,南海似万马奔腾一般震动起来,他脚下的阴血阵中禁锢已久的万千冤魂似乎被释放开来,在一瞬间不留余地地咆哮着朝尤邈扑去,将那挺拔站立的黑衣青年撕成碎片。只一刹那,他的肉身被飞快撕碎,原原本本地露出泛着红光、十分单薄虚弱的魂魄,紧接着如烟如烬一般草草散去了。

    那样桀骜张狂的魔,原来余下的魂魄竟已如此单薄,三魂去了两,七魄只余一。

    漫天的飞灰,像燃烧的萤火在整个南海飞舞,犹带着不甘的火星飘飘落在那些青翠的竹子上,又很快就无声无息地灭了。

    他闭上的眼再也没睁开瞧她一眼,决绝如斯。

    尤邈就这么毫无征兆,连一丝迟疑也无地在她面前仓促地化作了飞灰。

    观音没有任何反应,她还保持那个轻柔的笑容,但满座罗汉佛陀难掩讶异,面面相觑,皆是不解。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那只魔一路闯进西天,方才还志得意满、骄傲洒脱,只不过见了观音一面,就这么潦草随意地化作了飞灰。

    太儿戏了。

    南海如此寂静,阿罗汉们也是缄默不语,那只魔死得仓促,余下的人相顾无言,只能朝略行一礼转身离去。

    观音依旧笑着同他们颔首,心中却迟疑着拼凑、回忆尤邈刚刚的口型。

    人都散去了,观音静坐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尤邈说的那一句是:”我、成、全、你。”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本就是佛,那么他这把用完了的屠刀自然也该消失了。

    菩萨,我成全你。

    在拼凑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观音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凉意从她手边袭来,左手那只玉净瓶爬上了丝丝缕缕的裂纹,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缓慢且彻底地四分五裂,无数细微的碎片从她玉白的指间坠落,那里头盛放的慈悲之水倏忽之间如汹涌的狂浪一般席卷了整个南海,浸没了每一棵翠竹。

    “菩萨!”两位童子被这泼天的水势震慑,失声喊道。

    尤邈的死都没能让她有一瞬的动容,可这一刻观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她顺着水势看向那大片的竹林。

    南海这些万古长青的翠竹在这一瞬间争先恐后地开出了细碎而沉闷的白花,每一株都绽开了并不美丽的花朵,一缕缕佝偻垂坠的模样像是夏日里腐朽的姜花。

    “青竹开花了。”童子们惊恐地看向那些白花。

    观音的脸色也不好看,竹子是不能开花的,一旦开花,那这些翠竹的死期便也到了。

    尤其是南海的竹林是决计不可能开花,也不可能死去的。

    但下一秒,那些因被净瓶水淹没而盛放的翠竹便在刹那之间失去了所有青翠的颜色,化作了大片大片枯朽的深灰色。

    水势退去了,她的竹林也彻彻底底地枯死了。

    观音低头看向坠地的净瓶,柳枝也惨淡地坠在地上,毫无生机的模样。

    观音沉默了片刻,施法将净瓶召回手中,佛印凝结,灵光流转,试图将它拼凑成原样。

    无济于事。盛放慈悲力量的净瓶已空荡荡的,里头没有一滴水了,它的瓶身任观音如何施法也仍旧千疮百孔,处处是裂纹。

    像南海这片枯死的竹林,再也不能复原了。

    两位童子噤若寒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退下罢。”观音捏着这只净瓶,疲惫地开口。

    “是。”

    观音翻转着手腕,运转佛力,金色的佛印澄澈光明,毫无晦暗之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掌,思考了许久。

    那只魔的死根本不重要,可是她的竹林、她的净瓶可比那只魔重要千百倍。

    她没有杀他啊,为什么净瓶会碎掉呢?她难道还不够仁慈吗?

    是他自戕而亡,与她何干?观音想着,不觉叹了一口气。

    真麻烦啊,他为何一定要跑到南海来自戕,想死的话何处不能自戕,平白给她惹出这些祸事。

    观音有些烦躁,指尖一晃,坠地的柳枝便化作一道青色灵光直奔天地之间。

    罢了,还是先将他留着罢。她勉为其难地想。

    只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尤邈只余一魂一魄,自戕之时更是受阴血阵反噬,瞬间魂飞魄散,连一缕碎片都未曾留下。

    柳枝无功而返,并没有带回尤邈的魂魄,观音这才讶异地看了一眼,而后正色起身,施法结印,开始试图召回尤邈的魂魄。

    一刻钟过去,地面的水迹还未干透,观音也始终没有召回尤邈的魂魄,只勉强搜寻回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魔剑。

    观音握着这把剑,看向那大片灰败的竹林,这才有了一丝丝的无力感。

    就凭他的死,就要毁了她的竹林、她的净瓶?观音握紧了手中的魔剑,琉璃般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嗔忿之意。

    但她还是不能为此动怒,她默了默,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