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仁甫姿态淡然,嘴里说的是“不敢”,但没瞎的人都能从中看出十足的藐视。然而更让人窝火的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敢”之后,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往日颇受沉傅提携的兵部和工部环顾四周后,也恹恹地闭了嘴,像两根晒蔫儿了的黄瓜。
李冕一怔,怒极反笑。
今天这帮人哪是要问什么责,分明是想借沉朝颜之名,来逼他发话,让谢景熙担下一切责任。这样一来,不仅把得罪谢家的锅推给了他,说不定还会挑得谢景熙对他心生龃龉。
李冕当然不肯答应。
他平复好心绪,坐回了御座,放低姿态,用商量的语气同群臣道:“昭平郡主平日行事确有乖张,但哪至干涉朝政如此严重?况且她还承朕之命格,若是杖责,那便与打朕又有何异?”
一语毕,堂下依旧无声。
这些人似乎打定主意,要给这失了倚仗的小皇帝一个教训,竟十分有默契地纷纷噤声。
李冕被逼得下不来台,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而人群之中,一个紫衣玉带的身影缓缓行出,拱手对李冕拜道:“人犯之死,乃微臣贪功冒进。郡主入狱审问人犯,也是微臣准允的。由此至人犯自戕、郡主受伤,皆乃微臣之过。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李冕难以置信,“谢、谢卿你说什么?”
谢景熙面不改色,坦然道:“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平静淡然的一句,落于有心之人耳中,却如平地乍起的一记惊雷。
洞察秋毫如谢景熙,他未必不知王党此番抓着沉朝颜不放,做的是什么打算。一个向来运筹帷幄、精于算计的人,此番却自投罗网……
不得不说,他的这番举动,着实令人玩味。
王瑀一怔,不动声色地同罗仁甫交换了一个眼色。
罗仁甫出列道:“ 既然如此,按我朝律例,渎职之罪按其所致后果,可判死刑、流徙、贬官、或杖责。陈尚书一案干系重大,而谢寺卿之失职,造成重大案件线索中断,由此……”
罗仁甫一揖,继续道:“便按《大周律》,杖责五十,引以为鉴。”
李冕愣住,虽说私心来讲,打谢景熙确实好过打沉朝颜,可是……思及那足有叁指粗的法杖,这五十杖下去,那伤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好得全的了。
李冕犹豫不决,而谢景熙却背脊凛直地对他一拜,转身便跟侍卫出了紫宸殿。
秋日的午后,日头也是金红的一片。
须臾,殿外传来法杖起落的闷响,李冕悻悻地坐于御案之后,愤懑难言。
群臣之中,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由人搀扶而出,行至殿前拜到,“老臣浅薄,但有句话却是不得不讲。”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看向白绫覆眼的张龄。
他因着身处国子监祭酒一职,与朝政权力之上并无利害关系,故而以往的朝议,他都甚少开口。如今一言,倒是惹得众人意外,纷纷侧目、洗耳恭听。
“先贤有云,人臣当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便是鼓励百官急君之所急,想君之所想。谢寺卿此次虽行事冒进,但其为朝廷分忧之心昭昭。若陛下因其一次过错便重责,那朝廷往后,便不会有人不顾其身而徇国家之急。人人明哲保身、激流勇退,这样的朝廷,是陛下所愿意看到的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问得在场百官哑口无言。
殿外的行刑仍在继续。
李冕心急如焚,赶紧借坡下驴地道:“张祭酒所言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周以武立国,子民更当有勇敢进,而非事事斟酌,只求稳妥的懦弱之辈。”
张龄身为国子监祭酒,本身便诗书棋艺皆是精湛,颇受读书人尊敬。而在场官员之中,更不乏他曾经的门生,故而张祭酒这一句话的份量,真是抵得过他人十句之多。
果然,张龄说完之后,现场一时也没有人立即反对。
李冕趁热打铁,对众人道:“谢寺卿一心为君,虽有过错,但其心可鉴。如今即已受刑,杖责便到此为止。罚谢寺卿休朝一月反思己过,另罚俸一年,着其改过,戴罪立功。”
罗仁甫还想反驳,但思及张祭酒在文官之中的威望,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日入时分,一场兴师动众的问责终于结束了。
谢景熙虽被杖责,但离开时仍不让人搀扶。紫宸殿外的廊道上,他强撑受刑之躯,对出言相帮的张龄深深地揖了一礼。
张龄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摆手扶起谢景熙。
“你和郡主的喜酒,准备什么时候请老夫一品?”他语气揶揄,问得谢景熙一怔。
片刻后,谢景熙才赧然道:“老师说笑了。”
张龄“啧”了一声,一副嗔怪的模样反问:“你敢说方才殿上,如若将郡主换成别人,你会甘愿一样的舍身相护?”
谢景熙果然沉默。
张龄又笑了两声,道:“为师知你心性,更知你这些年来,为在朝中自保,远离党争的一些手段。但时事造人,也弄人,而今你卷入这朝廷权力的漩涡,往后每一步,便只能更加审慎了。”
落日余晖洒在张龄被白绫覆盖的双眼,明明什么都没有,但谢景熙却从中看出了惋惜与不忍。
张龄语间一顿,复以一种言近旨远的语气叮嘱道:“为师只愿你不忘初心,善始善终。”言讫,他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松弛姿态,笑着与谢景熙道别了。
夕阳西照,晚霞把巍峨的宫阙和天都烧出一片浓烈的艳色。
他看着视线里那个蹒跚的身影行远,心里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苦涩。
“谢寺卿。”
身后传来裴真的声音。
他步履匆匆地行过来,对谢景熙道:“昭平郡主说她有话要问您,现请您去一趟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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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臣当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司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