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清了那位高个儿年轻人的脸,轮廓分明,一如从前干净、清秀。
周止安,分开三年的……前男友。
第3章 让我送你
“微微。”
这声音太熟悉,有一瞬间她分不清那来自十八岁的周止安还是二十八岁的周止安。
闻又微立在原处,此刻唯有脑子还能动,肉身已不大听自己支配。可惜这唯一能转的脑子也灵光有限,不知该原地急转,还是拔腿就跑更好,于是她硬生生杵在那儿,连窘迫的微表情都来不及做出,僵出了几分冷静沉着。
周止安身高优越,打从高中时候闻又微就得微微仰头看他,这三年好像什么也没变,闻又微下巴微抬,颈椎跟着舒展了一下,神志缓慢归位。
她扯动嘴角,尽力做得好似寻常旧友重逢:“来吃饭?”
周止安直直盯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一言未出。闻又微有些站不住了,目光恍若有重量,压得她心里发沉。哪怕是怨、是嘲,都好过眼下这般深重看不透。在闻又微下意识想逃的时候,周止安表情一松,把所有旧日情仇藏得不着痕迹,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跟导师来见人。是请合作方么,怎么回去?”
闻又微接不住他的目光,眼神转向别处:“我开了车来。”
夜色普覆之下,路灯的暖光显得越发柔和,照亮一小段平整水泥路。空气干而冷,闻又微不着边际地想,也许快要下雪了。
她想找借口先走,却不知如何才能使得举动不突兀。周止安没有结束寒暄的意思,他不动声色打量闻又微,把话题继续下去:“这样晚,你开车回去也得一个多小时。”
闻又微张口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呵欠,叫自己原想敷衍他的话没能说出口。还得说是延庆那人晦气,她在对方指点江山的时候埋头苦吃,下了班开车过来,加之饱食一顿,眼下不困才怪。
“让我送你。”好家伙,果然是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伸出手,再自然不过。
闻又微看向他手掌,她的心理活动没跑太久,鬼使神差从包里拎出钥匙放进他手心。
这是两人从前的习惯。
闻又微工作第二年,她爸徐明章给买了车。老徐当了小半辈子医生,论多富裕谈不上,但儿女心重,不放心她晚上加班打车回家,尤其不放心她出差回来从车站、机场打车回家。按她妈闻小小的说法,闻又微没到家老徐就不敢换睡衣,大半夜捧着手机坐客厅里,好似随时准备冲出门去救救女儿。直到闻又微远程报了平安回到家,老徐才放心休息。
闻又微最开始嫌开车麻烦,但徐明章坚持,光是异地搞定车牌就花了不少,让她唯有收下。真用上车发现总归要方便一点儿。闻又微工作之后周止安还在读书,校区跟她工作的地方说近不近,不加班的日子就开车去找他。见面之后开车都是周止安的活儿,分别时他先开车送她回来,自己再打车回去。若赶上两人一起在周止安学校附近消磨一天也是同样,周止安送她回来,自己再走。
徐明章得知这茬曾劝她不要因为周止安脾气好就折腾人,惹得闻又微直笑:“那你问他乐不乐意。”
徐明章还要说道几句,闻又微把电话微微拿开一点,对周止安喊:“诶!我爸说我呢,你觉得咱俩这算折腾么?我欺负你啦?”
周止安睁着他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看她,眼里含笑,轻轻摇头。
闻又微用口型说“乖”。
周止安就这样性格。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闻又微以为他很独、很冷。后面逐渐发现他的脾性好到令人发指,闻又微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周止安分明抗拒,可最后也说了好,恍若成全。闻又微不懂他为何如此,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想得多了令人头疼,她索性放弃思考。
站在三年后的此刻她同样决定不为难自己,钥匙交给周止安,她上了副驾。
车门关闭,周止安身上一点点清浅的柑橘味变得明显。闻又微从前对这香调格外着迷,沐浴露、洗发水和香薰全是这个调调,也将周止安从头到脚打理成自己专属的柑橘调扩香石。此刻隔着三年时光嗅到一点端倪,心中微微一动之余又恐自作多情。
周止安对她和她安排的一切照单全收、接受良好,闻又微后期常常困惑到底是刚好合他心意还是他不挑,或者说,他不在乎。
闻又微有意等对方抛出话题再决定如何应对,周止安却什么也没说。她升起摆烂之心,挺好,谁也不用负责解决尴尬,谁更尴尬就让谁去想话题吧。
语音通话铃声突兀响起,竟是延庆拨来语音,宛若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抛出:“妹子,哥今天是跟你喝高兴了才有点,那个,情不自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有需要哥还是愿意帮的,都在一个圈子,用得上随时招呼。嗯,还有……”
这样近的距离,周止???安当然听得见。
闻又微:“我在开车。”随后挂断。
干净的浅浅柑橘味萦绕她的鼻尖,闻又微诡异地没因这番通话生气。她只是神思飘忽了一下,祈祷周止安四十岁的时候可千万别变成这样。哪怕他们不会在一起,她也希望周止安永远不要腐烂,不要发霉。
身边英俊的年轻男人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语气极有分寸:“今天见的人让你不开心?”
闻又微靠在椅背上没动,轻轻抬眼,知道刚刚的语音通话也全落在对方耳朵里,猜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她也确实有话想说:“说起来。一个人骚扰他人之后被拒绝,会同时出现胆怯和恼怒两种反应。胆怯心虚的部分我能理解。但恼怒出于什么呢?出于个人魅力被否定了么?可一个人需要到性/骚/扰别人的时候,难道不该很清楚自己有没有魅力么?”
周止安静静停顿片刻,车开过快速路,灯光在他脸上掠过,红灯变到绿灯的短暂间隙里他看了闻又微一眼,那里有温厚的关切。
他没有多问,接着这个话题开口,声音透出奇异的安抚意味:“性骚扰的出发点,除了欲望,还有权力想要得到确认。被拒之后除了恐惧,还有对失权的担忧。心理保护机制会让他们维护对自己的评价,如果自尊告诉他他没错,他富有魅力,那错的就是不肯成全他的受害者。通常情况下他们还会认为并非因为魅力不足被拒,是受害者出于更现实的原因选择了伤害他们。可能会说不愿意是看不起他。”
他斟酌片刻又道:“而实际受害者在这其中没有过错。有一些言论认为受害者被选择也有缘由,她们或许放出令人误会的信号。但这并不成立,只是他们为自己脱罪的说法。遇到也不要陷入自我怀疑,罪犯有犯罪倾向,受害者只是被随机选择。”
闻又微回想起延庆的脸,数年没见,那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前辈变得像蒸过火的鸡蛋羹,多孔而无味,肿胀发泡,令人看得出一种千疮百孔的“虚”。
她有点困,垂着眼轻轻笑:“你把事情想得这样清楚。在你身边的人也太容易被看穿。”
周止安的表情很静,他的声音如绵延稳定的水流,此刻难得有一丝茫然无措的意味:“我不知道。”
他飞快看闻又微一眼,把目光转回前方,很轻地说:“没有过别人的反馈。”
闻又微睫毛微颤,她的心脏像是忽然被攥了一把,里面挤得出泠泠的水。
她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日你哥的周止安。你扮演了那么多年任我予取予求的好男友,叫人分不清是在谈恋爱还是在当大善人,眼下退回这种位置倒说些搅乱人心的话,鬼知道你有心还是无意。
闻又微心口堵得慌。
周止安声音更缓一些:“困了就闭眼睡,到了叫你。”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让闻又微可以放心在副驾睡着,大约只剩周止安。她爹妈都不行。她爹开车容易紧张,得有人在旁边醒着帮忙盯路况;她妈倒不紧张,奈何脾气不大斯文,急了开一路车能骂一路人,用层出不穷的新鲜词汇让副驾上的人始终保持清醒。
闻又微出于逃避心态闭上眼,结果倒真很快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