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和嬷嬷在丫鬟的搀扶下了船,季扬腰佩宝剑跟在他们身后,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夏布长衫,身姿挺拔矫健,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上次安全护送她进宫之后,季扬便回扬州了,这次上京,季扬自然也担当了护送爹爹,嬷嬷的重任,时隔半年再见季扬,真是倍感亲切。
爹爹见了她,眼中含泪,目光深切,讷讷无言,倒是嬷嬷,拉着她的手,心肝儿啊肉啊的叫了几声,禁不住老泪纵横。
烟景见爹爹和嬷嬷两鬓华霜,满面风尘,比半年之前更显苍老了几分,此时也禁不住心中一酸,滴下泪来。
烟景搀着爹爹和嬷嬷坐进了马车,便走至季扬身前,对他行了个万福礼,感激地看着他道:“季公子,这一路多亏你的守护,爹爹和嬷嬷方得平安到京,真是辛苦你了。”
季扬咧嘴一笑,湖水般温润眼睛里亮着光彩,“这是鄙人的职责所在,柳姑娘不需这么客气,那日鄙人将柳姑娘送入宫门,以为宫禁森严,日后难再见面,不成想今日能在这儿见到柳姑娘,倒是令鄙人很意外。”
烟景目光望着茫茫的河面如白练一般延伸到天际,有些怅茫地道:“宫中毕竟不是我的安身之所,好在如今终于出来了,也算是迷途知返了。”
季扬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柳姑娘,此次上京,鄙人已跟父亲商议在京中开一家斧山镖局分局,今后都会常驻京中,日后柳姑娘若有什么需要,都可来找我。”说完便翻身上了马。
烟景朝他盈盈一笑,点了点头。
烟景自上了马车之后,二老的目光就一直看着她,烟景低着头,愧疚万分,是她带累他们了,让他们一把年纪还为她操心成这样。
柳燊摇头叹道:“你呀你,做出这样天大的事来,入了宫也不知收收性子,还是这么任性胡闹,几时掉了脑袋都不知,爹爹真是时常为你悬心吊胆,好在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能放你出来,已是天大的恩典。爹爹本就不欲你进宫,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私定终身之事,结果可想得知,爹爹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今后再不许你这般鲁莽行事了,你的婚事就由爹爹为你做主了。”
柳燊一想到夫人临终前一直念叨的那句在不在,他的心便直发悚,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梦魇,宫里还有宫里那个人,对他而言无异于炼狱和绿面罗刹。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促成女儿婚姻,不能再让她进宫了。
烟景心中跳了一跳,爹爹态度强硬了许多,而她终究是有些理亏的,今后也得多体贴他们两位老人的心怀为是,不能再这么一意孤行了。
烟景乖顺地道:“爹爹,你要做主女儿的婚事,可是已经有了合意的人选了?”
柳燊捋了捋胡子点头道,“爹爹看林家的公子甚好,且爹爹跟林世兄也是世交,两家知根知底的,林家公子年长你三岁,也正当婚配的年纪,为人谦和知礼,生得仪表堂堂,更何况年纪轻轻就考取了功名,还钦点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可谓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将来必将青云直上,将你托付给他,爹爹很放心。”
“爹爹,纵然林公子不错,也许人家早有了心上人呢,他并非就是愿意娶我的。女儿的婚事还不用这么着急,女儿以后会多多听爹爹的话的,再不淘气惹爹爹生气了。”
柳燊笑道:“你还跟爹爹装傻充愣呢,若说林家公子有了心上人,这人不是别人,应当就是你了,近几年林公子一个月也有三五次来府上拜会我,煮酒论诗,品茗叙话,对我十分恭敬殷勤,林世兄也私下里几次跟我提到相中你做自家儿媳妇的意思。你那时年未及笄,再则我也要多观察一下林家公子的才干,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明确表明态度,再有林家的姑娘来的那么勤,和你又很要好,恐怕没少缀合你和她哥吧。你这么机灵的人,竟然一点都没瞧出来林家公子对你有意思?”
烟景脸红了,但也只好抵赖,“爹爹,女儿愚钝,真不知林家公子钟意我,我虽时常去府衙找诗荃姐姐,与那林家公子只是打过照面而已,话都没讲几句,怎知他几时就看上我了,先时诗荃姐姐确实时常在我面前夸赞她的哥哥,我只不过是羡慕她有个好哥哥而已。”
柳燊语气里带了几丝无奈,“好了,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说你对林家公子一直都规规矩矩,心无旁念,你当初用情那么深,爹爹也知你心中并未全然放得下来。爹爹没让你马上便要嫁给他,你莫心慌,爹爹只是告诉你已选定他为你未来的夫婿,今后自会替你安排筹划,让你们有多些时间相处,以增进了解,若能性情相投,方将你们的婚事确定下来。如此,你还有什么说的?”
烟景咬了咬唇,又道:“虽如此,但我毕竟奔从过别的男子,可以说是闺风不谨,若林公子知道此事,他岂有不嫌我的?”
柳燊沉吟着道:“此事你无需多虑,前几日我在天津驿站已收到林公子的快马书信,信上说他已从林姑娘那得知你的近况,知你所遇非良人,甚是怜惜。他称你性情娇婉灵秀,令他倾慕不已,愿聘你为妻,成秦晋之好,倾其所有护你一生,言辞恳切,十分动人。我阅完便修书回了他,只说我到京后,会传讯给他,他可择日来上门拜访。”
烟景沉默了一会,点头道:“嗯,我听爹爹的安排 。”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她只能应允了,只没想到林家公子竟对她这般深情,且她对林家公子的印象也并不坏,若果然不投缘,也不会耽误他的终身大事,他可早日另择良姻,若果然能合得来,她也许就能早点儿忘掉聿琛了,那她应当也会试着去喜欢他。哼,他可以娶别人,她就不能嫁别人了吗?她这也是父命难违啊,跟他一样样呢。
嬷嬷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父女俩的对话,也不好插嘴,只忧心地看着烟景,这会听到她答应了,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含着泪道:“好孩子,你果然懂事了。”
当晚将烟景一家子送回了百花胡同的院子后,柳燊本欲在附近的望春楼设宴款待季扬的,但季扬推说有事便欲告辞回去了,柳燊也未强留,季扬便策马而去了。等烟景一家子并下人们安顿好后,已是深夜了。
翌日早晨,书钧便上门来拜访柳燊了。他在翰林院任编修,负责编修典籍、整理史书档案等,主要是在翰林院深造学问,以备日后擢用。因是做学问的,并无实绩可考,比起六部衙门,在翰林院供职倒是清闲多了,而翰林在大燮朝又是享有休假最多的官员,偶尔告假也是容易批准的。而今日恰好又是“五天一沐”的休沐假期,因而昨晚接到柳燊的简讯之后,他激动的半夜未眠,今日一早整顿好衣冠,便迫不及待地上门拜访了。
柳燊在花厅里招待了他,不同以往的是,这会烟景也是陪同在柳燊身侧的。
烟景看见书钧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日影里,他衣冠济楚,面容端方,眼角平直,双眸漆亮,日光落在他的鼻梁上,显得鼻子又挺又直,穿了一身的淡青色的兰竹弹墨薄棉缎直身长袍,腰间系着玉色的丝绦,显得身姿颀长,十分斯文清秀。
烟景只打量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的长相,她以前是没怎么留意他的,只知道他长得还算不错,细白的面皮,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什么印象,这会看他竟觉得他眉目之间隐约有一点聿琛的影子,心中动了一动,也不知是不是她太想他的缘故,总会不自觉地试图从别的男子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她脑中涌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把他当做聿琛来对待会怎样,虽是自欺欺人,但她也许会变的快活起来。她只管自己出着神,也不曾听见他与爹爹交谈些什么。
书钧的视线时不时地便射定到烟景的身上,越看越觉得看不够。见她坐在柳燊的左手边,头上梳了个垂鬟髻,斜斜地插着一支翠玉镶珠的簪子,两侧的肩上垂着数条彩色丝绢混合秀发编织的发辫,辫梢扎着漂亮的蝴蝶结,身上穿着藕色的绣花衫子,葱绿的百褶纱裙。
他有大半年没见她了,想了千百次她的样子,这会再次见到,觉得美得如仙子一般,俏丽无比,明媚多姿,每看一眼,便觉得心被勾了起来,渐渐地便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柳燊看在眼里,说道:“贤侄,老夫年纪大了,又舟车劳顿了一月有余,难免精神有些不济,容老夫人道个乏,让小女在这你多坐一会。”柳燊说完看了烟景一眼,“烟儿,你好生招待林公子。”
烟景点了点头,柳燊便欠了欠身回房间里休息去了。
书钧马上便领会了柳伯父的意思,心中狂喜,双眼迸出两道异常闪亮的光芒,纵是得知金榜题名那刻也无现在这般快意。柳伯父让爱女与他独处,不外乎是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他,只是还要再看看烟妹妹的意思罢了。如此看来求娶她的事,已经成了有六七分了,只待他能早些打动她的芳心便可顺理成章了。
他对她是誓在必得,但他知她还未忘记那人,而这原本就是他亲手铸就的错,这种罪恶感折磨了他许久,他要对她将功赎罪。
当日他爱她爱得发狂,以致生了歪心邪意,费尽心机在她的汤药中给她下了“雪梅玉骨香”的情药,只待烟妹妹如约到了府衙花园赏梅,然后情药发作晕倒时被他搂抱在怀中,烟妹妹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他了。
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半路出了岔子,让别人捷足先登了,烟妹妹深中情毒,果真一发不可收拾,竟奔从那人去了京都,他悔得恨不能自绝于世。他平生只做了这么一件不良之事,却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好在他已经求得了“雪梅玉骨香”的解药,只要烟妹妹服用下去,便能解了情毒。
只是,情毒可解,而情不可解,这半年多来,也不知她有没有爱上那人,若情已深入骨髓,服了解药也无济于事,顶多能缓解一些相思的荼毒,若她果真没有爱上那人,喝下解药之后,这份情便能随风消逝了,她很快就能忘了那人。
他已知那人便是当今的太子。他一举登科,殿试得中二甲头名,几日后,新科进士在太和殿传胪唱名,当时皇帝称疾,接见新科进士的是太子,他在丹墀之下望见了端坐在御案前的太子,那般仪伟英迈,令他心底猛地震颤了一下,可不就是那日在街头搂抱烟儿之人么,怎会这般巧合,太子下一趟江南,便看中了他最爱的女子。
看来烟妹妹是进了宫做了太子的妃嫔了,宫禁森严,此生恐怕也是无缘再见的了,他为此消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前几日接到妹妹的便条,他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并感到一线曙光重新照进了他晦暗的人生。烟妹妹原来是这般清高别致的女孩儿,宁可舍弃了皇权富贵,只为嫁个一心人,他除了对她的愧疚,更是对她怜惜万分。当即便修书给柳伯父求亲了,他等不及了,他要尽快娶她进门。
柳伯父虽未马上同意婚事,但却许了他这样的机会,有了柳伯父的首肯,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她了,他不敢跟她坦白那件龌龊的事,但他会想办法让她服下解药,如果这解药对她无效用了,他亦会好好地体贴她的心意,陪她一点点忘掉那人。
花厅内只有他们两个了,香几上的博山香炉里逸出缕缕淡白的沉水香,那香又清又柔,令人神思沉静,烟景只望着映在青碧纱窗上的花影随着日光一径径地偏移,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唯有沉默。但他的目光一直投射在她的身上,让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书钧一开口便有些紧张,“烟妹妹,我知你不喜欢闷着,护国寺那有一条小街,里头有一些稀奇精致的玩艺,我陪你去那走一走逛一逛可好?”
“嗯。”烟景点了点头,“且容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便去了西屋,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装,樱草色的夏布道袍,发髻中间插了一支玉簪,十分俊俏风流。
书钧喜不自胜,能与她一起逛街,真是平生第一快意之事。看着她换了男装出来,眼中一亮,不禁说道,“独有庾郎年最少,春袍如青草!烟妹妹,你这样的装束真是好风采!”
烟景见他并不反感她作男子装扮,还赞她俊俏,于是淡淡一笑,“钧哥哥,你果然是钦点的翰林,出口便成诗,真是好学问!”
百花胡同离护国寺不甚远,坐了他的马车去,只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今日因不是庙会时期,街上没那么拥挤热闹,两人下了车便闲闲地走着。走至一处地摊上,边上围了一圈的人,有喝彩叫好声,烟景好奇地挤进人群里,原来是卖艺的在变戏法。
书钧跟在烟景后面,留心着周围,这儿人多手杂的,以防有个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