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平反倒因此心疼,却只有叹气和安抚:“行,快睡觉吧。”
时间是静的。裘子颖侧躺在床上,眼前是泥巴灰一般的昏暗,昏暗之中有姆妈靠着门框的身影。生日以后,她彻底与二十岁道别。她从来没有认真细想二十岁的轮廓,轮廓理应还葆有一丁点拉扯不大的童趣,譬如堆三层高的甜腻蛋糕缀着栗子、巧克力和榛果,但她的二十岁像辽阔遥远的地中海,坑坑洼洼的椭圆月,一面亮,一面暗。事实上,她已经把自己提拔得不少,而他的出现,让她后知后觉灵和肉的完整。尤其是那一夜的旖旎,她只想由他抱着,恨不能缠绵到尽头。
冬天即将过去,裘子颖休息一段时间才到《金山时报》报社整理手头上的琐碎。她把哈苏还给摄影部部长,对方还是请她一同到暗房洗相片,给点甄选和销毁的意见。阿加莎也进了暗房,穿着照旧简洁得体,上身一套商务衬衫别进西裤,脖子绕印花桑蚕丝巾,脚踩黑色金属扣皮乐福鞋,精神面貌比之前好上不少。三个人在水池面前等着,一些相片洗出来之后都让他们不得不感慨。
阿加莎指了指一张照片,是她躺在沙滩上喝橙汁的侧影,她取下来,说:“我留作纪念。”后面还有好几张,裘子颖被一只狗舔脸的笑容,她们在旅馆互相拍的第一张肖像。
部长继续使镊子夹水池里的照片挂绳线,照片慢慢显影,他盯了盯,若有所思地点头。有的照片纯粹没有新闻意义,只有收藏和纪念价值。有的照片派上了用场,底片仍在,能把真相洗千万遍。蓝宝石酒馆、滑铁卢火车站、伯恩茅斯沙滩,还有几张伦敦华人的照片。他把漏光的照片放在篓子里,大概是可以被放弃的无用相纸。裘子颖看到篓子里有一张陈隽出镜的照片,漏光严重,大片白光占据画幅,旁边的人掩在白光底下,唯独陈隽清晰可见。
阿加莎似是看穿她的注视,问:“你要吗?”裘子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摇头。
接下来是会议时间,按照美国新闻法要求,为保护受害者权益,主人公即使是化名引用也要征得对方同意才能上报。她们从来都不打算写大邦袭警案和伊莎贝拉失踪案,还是以当初的计划为主,且抓住伦敦华人的分布重心的转变,从莱姆豪斯到爵禄街,再刻画中餐饮食、娱乐场所的经营去展开经济重建的部分。
回到美国以后,裘子颖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事情井然有序,但她的心是空落落的。她们与那边的华人断了联络,倒是时不时收到克劳德寄过来的小礼物。阿加莎与克劳德交换信件地址,保持了一阵子联系,对方寄来英国红茶、牛奶巧克力,还有披头士亲笔签名的专辑唱片。不过,克劳德不怎么提及爱德温和杰克,即使提了,也是一星半点。
总编辑请众人下馆子吃饭,选的是访谷区的粤菜中餐厅。香雾如烟,红印章一戳便呈上广式茶点,一屉接一屉,上垒虾籽烧麦,下放腐竹紫菜卷,目不暇接。美国唐人街最好吃的粤菜中餐厅坐落在纽约,但旧金山的也不赖。裘子颖望着玻璃窗里面的大厨提锅勺勾芡,又切细碎佐料一把撒上,还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泰丰龙。不同的是,泰丰龙没有幸运饼干,也没有手写的祝福字条。吃过饭以后,所有人都在前台抽了一块饼干,捏碎取出素素的纸条。每个人得到的祝福语不同,阿加莎是五福临门,裘子颖是学业进步。
应了这张祝福字条,两个月之后,裘子颖继续修学深造,她三天两头泡在图书馆,有时下课了跟新认识的同学到酒吧放松。同学邀请她跳舞,她没有兴趣,他们就在舞池里举着酒聊天。
“珍妮弗,你有喜欢的人吗?”
裘子颖弯着眼睛,“你猜。”
“通常像我们这样的人,对,我们这样的人,我说都是书呆子你不会介意吧。我知道你跟我想的一样,读书就是神交,大脑与文字产生电波,那感觉真奇妙。”
她听了,捂着嘴笑,“如果你是为了追求我而说这样的话,我会鄙夷你。”
对方没有恼羞成怒,独自与她碰杯,“你在古老的东方有爱人。”
“都不对。”既不是东方,也称不上爱人。
“那我不明白了。”
她不再笑,任这舞曲在耳边震颤吵闹,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