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真神色晦暗不明地摩挲掌心的茧子,“这就是你的谈法?”
“你只能跟我这么谈。”簪缨的脸上看不出怒,话里却不留情面,“堡主闭关太久,不妨也看看外面的天。尹家堡正处在黄河南线上,这个地势注定了此处易动难安,你要豁出命保护尹家堡,可以,但阁下有几条命?这条命拼掉后,尊舅父当如何,身后堡民又当如何?现有一法,不必尹家堡出命,也不需让渡治权,只要尹堡主点头令我部曲在此协同,以巩固泺口渡至巨野泽一线的航道防线,确保洛阳背后的东北水道无虞。我要的只是这个地方稳,不会驱使尹家堡中人为战,如何。”
尹真在她说话之时,目光一直不离那张靡颜玉腻的脸,沉默半晌,问回老问题:“我凭什么信你?”
簪缨不假思索,“那是你要说服自己的事情。”
“你说什么?”尹真皱眉。
簪缨坦然注视这个无论从身高气度、还是声音长相都丝毫看不出脂粉痕迹的宗堡主,道:“我说再多的承诺,表再多的诚心,也不能扭转一个疑根深重的人。堡主,每个人都有跨不过的过去,但我与你谈的是现在。”
尹真有几分失控地抖动嘴角,闭了闭眼,“好轻巧的说辞,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过去……”
“我不想知道。”簪缨平静地盯着她重复,“所以我说,我与你谈的是现在。”
尹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有人有义务替尹家悲惨的过往兜底。
尹家
用三代经历,亲身证明了结义之盟不可信、婚姻之盟不可信、连血浓于于的骨肉至亲,在强敌来袭时也可以说弃就弃。被这些过往沉沉压覆住的他,唯一还能相信别人的办法,就只能是他选择相信。
可迈出这一步,比让他去赴死更艰难。
至少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远胜过时刻害怕背后被人捅刀。
“那碎嘴子如何了?”
簪缨闻言,先是微愣,然后凝结的眉心霍然一松,“承堡主手下留情。”
“世道变坏,最先遭殃的总是女子。”尹真重复着簪缨的这句话,慢慢解下腰上的刀,托在手里看了几眼,“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说出这种话的女子。”
她抬眼,“唐娘子,你有名,有钱,有人,有地方,那么你能保证今后这世道里的女子不再遭殃吗?”
簪缨想了想,眸子里有忽闪的水光,还是诚实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一试。”
尹真低眸看她,“好,我信你。”
簪缨目光一定,正要开口,尹真又道:“但我不信别人。我不管大司马在洛阳如何,南朝如何,将来这天下姓什么,但尹家堡归了你,是因我尹真只认你,而不是任何其他位高权重的男人。所以,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你不能失去对尹家堡的话语权和决策权,做得到吗?”
簪缨微微晃了下神。
类似的话,龙莽也对她说过。
她正欲言,外头忽有来报:“堡主,老爷的身子有些不好了!”
簪缨心里一惊,尹真已经变色地奔出房间。
簪缨随着她赶到尹平彰房中,进门之前,她顿了顿,见尹真没有拦她的意思,便跟了进去。
昙清方丈已经在此,他为尹平彰察看脉象,道:“阿弥陀佛,老檀越身上有多年的旧伤,肺脉沉弱,调养多年,撑到今年才咳血,已是……”
“舅父……”尹真跪在榻边,舅父身上的伤,都是当年为了救走他才落下的。
尹平彰喘着气息靠在引囊上,摸摸外甥女的头,却是平和含笑,看不出油尽将枯的衰败。
他轻声道:“我的身子骨我清楚,这些年真儿你搜罗各种药材为我调养,撑到如今,已是从上天偷来的寿数了。我不怕别的,只担心你……”
“舅父,”尹真忙道,“我已与唐娘子结盟,此后尹家堡有了靠山,你不必担心我了。”
簪缨随之向尹平彰一福。
尹平彰得知此事,自然高兴,然而却摇头道:“在我心里,我这一生无愧尹家堡,你更无愧。比起尹家堡的靠山,真儿,我更在乎你的靠山在哪里,我多想、咳咳,多想看着你穿回女装,觅一良人出嫁成亲,让他护着你,从此不必再艰难独行……”
尹真咬牙忍着泪,“舅父,我是男人,我不会嫁人。”
尹平彰一时动了气:“你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男人娶妻,女子嫁人,你总要让我在临死前看你穿回喜服,要不然,要不然……”
老人老泪纵横,“我到了底下,该如何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啊?”
尹家上数两代已经这么难了,到了第三代,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还要继续困苦一生吗?老天对尹氏何其浇薄!
簪缨见此场景,心下凄恻,有个念头微微一动。眼看二人情绪皆要失控,她忙上前转圜了几句,示意尹真出来。
“我有一法,可偿尹老爷子的心愿。就当唐氏送给盟友的添头。”
她对尹真说了一句话。
尹真惊异:“你这小姑子疯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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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也不知洛阳那边仗打得怎么样了,你们说,大司马真能灭了北朝吗?”
“消息哪能那么快哟,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事,唐氏娘子原
是转世的佛子,已准备皈依佛门了!”
济南的春日阳光明丽,此处是距尹家堡二十里外的一处茶摊。因前几日尹家堡在黄河边大破北胡,茶摊老板心头敞亮,茶水一律半价。
隔座坐着一个斗笠遮脸,身形矫健威严的玄衣男人,伴有四五名扈从,四五匹好马。
男人听到本地茶客的闲话,不由捏住手中陶土粗烧的茶杯。
“嗐,你这都是啥年月的老话了。”那边的茶客还在闲聊着,“唐娘子要财有财要貌有貌,出的哪路家,我倒听说,唐氏东家要和尹家堡主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