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玫綺觉得很懊悔,真不该提议去冬天到巴黎旅游的。纵然这不是她的过错,拋下这姐弟一去不回的母亲也不值一提。
「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不过,佟于馥听起来很平静,眸底闪烁着微微光动。
「有好几次我都问她,为什么不让我跟于德改姓周,她都不以为然。她就是这样的人。」
姓佟的那个男人为你们付了更多赡养费,跟了我的姓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佟于馥的母亲周氏总是这样自轻、平淡又那么点现实的女人,但佟于馥并不恨她,甚至有些怀念。对佟于德也一样,就算这男人给她惹了后患无穷的事儿,她也没真正恨过这同母异父的弟弟。
「她做过最好的事,应该是在离开前把我们跟一笔钱都留在年华。」
年华,那还是一间太好的酒吧。当时她第一眼看见冯玫綺,心头上有种怪异的熟识感,她们俩逐渐聊起天后,佟于馥从未觉得待在酒吧工作是这么快乐的事。
「否则,我不会遇见你。」
冯玫綺微微晕红着脸。
她的女朋友怎么能如此冷静地说出这些陈腔滥调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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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最近这个词,听起来就像不久之前她们才重逢过似。冯玫綺垂眸一笑,想着。她们都藉着念旧在避开那些真正癥结的事儿,这可真滑稽,但又能如何是好呢。
「真巧,十年多前她也搬到巴黎定居了。我爸终究要什么都留不下。」
「她还抽菸吗?」
「我想是的。」
冯玫綺又给自己添了点冷水,掌心也起了寒意。
「不过,她在法国的户头还收着我打过去的款项,所以,我想应该一切安好。」
有些事她倒没说。例如,冯母离了婚到巴黎后,还是会给她寄几张明信片。字句的最后也不特别完整地署名了,只是草草地缩写上「y.l.」,以此示意。
?要是你还会回香港,就替我去年华问候一下老店长吧。
?门当户对的婚姻是我这一生听过最愚蠢的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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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来香港,也是她推荐我到年华去喝杯酒的,说以前在那边有个老朋友。」
冯玫綺想起什么似地笑了起来,说道:「说不定真的有缘分这种事。」
「下次记得代我向你妈问好。」
厨师沙拉佐油醋酱是佟于馥这一生不能没有的一道菜,上菜时她的眼睛都亮了,也笑着回道。爱到浓情蜜意时的情侣似乎也没别的太多情绪了,只顾着笑,或是将恋人笑起来的样子牢牢记在脑海中,是多么地简单。
一年之前,她同冯玫綺的妈妈在铜锣湾见过一次面,有一饭之缘。她们母女俩的性子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交际花的美与智慧,却也都是倔得可爱,而冯母对她们俩在香港的事儿也略知一二,倒是没有反对的情绪就是了。
「她最近忙得很。」
想到家里那任性的女人,冯玫綺不禁轻叹。
「学了油画,又说要做画商,还要品酒。」
她大概就是想摆脱丈夫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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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到纽约的那一次。」
现在想想,时间线拉得可长了。冯玫綺的油醋沙拉也上桌了,她观察了一眼对面的女人,而佟于馥也怔了下,表情倒没有太多意思。至少也是零五年时的事了。
「那时候她看起来挺好的,说在那里的画廊生意做完就要到巴黎去了。」
冯母在那年下定了决心,钱也够了。想起这件事,冯玫綺也不禁想,这女人是真的聪明,嫁了个没有感情的老公,最后把该分的财產分了分,连离婚的纸都不带上便扬长而去了。冯父当年是要女儿去挽留她的,但可想而知,冯玫綺处理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了,也没有兴趣去打悲情牌。
而她对纽约的印象大抵如此。剩下的只有在当年无数的夜晚里,她对计程车司机说的一句:「到布鲁克林大桥去,绕远点的路,我能付钱。」
「现在想一想,我们的妈妈可都太有个性了。」
佟于馥喜欢用叉子慢慢地挑出鸡翼的骨头,是个仔细的人。说着,她笑了。她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眸,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分,就算现在到了这年纪也一样,笑起来还是像个年轻人一样快乐。
「touché.」
她面前的冯玫綺在这时候都消了一半的沙拉了,而女人的鸡翼刚食了两三只。
「你把整晚都留给我了吗?」
过了一会沉静的用餐时间后,佟于馥突然向她问道,盘中的忌廉酱也用得差不多了,留下一道道抹过的痕跡。
冯玫綺想了一会,她否认不了。所以才说:「也没别的事了。」
她的脸色变得有点凄哀,马上又被控制住了,转成了一种她必须释怀,否则太过难堪的情绪。然而释怀又是什么呢,只见词不见义,她从不晓得该如何恰如其分地释怀她们俩的事儿,淡忘是淡忘,而痛是痛。
「那,」
佟于馥轻轻地放下了刀叉,唇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并不是出自于欣喜的情绪。
「等会要不要去维港走走?」
「外头还在下雨呢。」
冯玫綺并没有说不。于是女人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眸,又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有个地方能遮雨,没什么游客会去。」
她们为什么从没去过维多利亚港呢?九八的夏天,佟于馥下了班后到港大去接冯玫綺下课,她们在摇晃的巴士上依偎着打盹,日光晒得冯玫綺的眼有些太亮了,她窝在女人的怀里睁开眼,对街的双层巴士车身上有在天际间连线的摩天大楼剪影,她细声问了佟于馥这个问题。只是,女人睡得太沉了。
「那好吧。」
沙拉盘底只剩下橄欖油色的油醋酱,冯玫綺应答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奶茶。她的脸色在这场对话后变得红润了些,彷彿打自内心对什么可能性有了期待,却又是极为自制的。
至少今晚,她的手指上赤裸裸的,少了那一抹刺眼的的冰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