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水宁镇正值多雨季。
早上下完雨,天上飘着大朵灰调的棉花云。
整条街道灰扑扑的,尽头连着油绿绿的田埂,像铅笔画忽然上了色。田埂的边缘是云烟环绕的青山,这山却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和天边灰色的云朵浑然一体。
微风吹过,田里的水稻掀起绿浪,空气拂在脸上,送来潮湿的泥土味。
这个地方还挺日本电影的,梁时心想。
她来到这小镇已经快一个月,初到的时候很不能适应西南潮湿的气候。当然,在众多不适应的事物里,天气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她刚从镇中学出来,手里拎着身份证明和转学报道证。
来时下了雨,她没带伞,雨水打湿了发尾,头发一绺绺地披散着。
梁时很爱惜自己的jsg一头长发。国际学校对发型要求不严,她烫了一头微卷的大波浪,还染了低调又高级的深栗色,油光水滑,精致漂亮。
班上女生经常向她讨教保养头发的秘诀。其实哪有什么秘诀?昂贵的洗发水,配上沙龙里最贵的护理套餐。只这一头长发,便足以彰显她殷实的家境。
此刻,这头昂贵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背上,再没了往日的光辉亮泽。梁时拢了拢头发,走进路边小卖部买了一个发圈,想把头发扎起来。
结账的时候,隔壁早餐店飘来茶叶蛋的香味,梁时想起自己一上午都没吃东西,于是买了个茶叶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磕起来。
这是她第二次吃茶叶蛋,味道还不赖。第一次是刚到这里的那天,哪个人塞给她的,记不清了。
她攥着刚买的塑料头绳,回想起自己梳妆台上那一堆闪亮的发饰……随便哪个不起眼的,价格也要三位数吧。
那么多,根本戴不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用三毛钱的头绳。
真亏呀,怎么没多带些东西走呢,梁时心想。
她不禁想念起自己的卧室……60多平的开间,连着一个巨大的u形衣帽间,里面摆满了吊牌都没拆的当季新款。
这个衣帽间是妈妈特意请法国的设计师设计的。那时候她还小,没那么多衣服,可妈妈很坚持,说女孩子要有自己的衣帽间王国。
后来她的好友徐芃芃爱死了这个设计,让工人在自己家也打了个一模一样的,被她爸一顿臭骂,说是砸坏了家里一堵墙。
想到妈妈,梁时的心又攥了起来。她掏出手机,指尖拂过通讯录里“妈妈”两个字。
过了很久,按灭屏幕。
一切就像一场梦。
上一秒她还是帝都的高二学生,生活中唯一需要烦心的就是学业——不,就她的家境来说,学业也没有很重要。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可以草草念完高中,出国随便读个不费脑的专业,毕业后继承公司股份。再嫁一个同样出身显贵的公子哥,一辈子衣食无忧,做个闲来无事品茶插花的富太太。
就像她妈妈一样。
在出事之前,妈妈的人生堪称完美;那件事发生了,妈妈的人生可以用坍塌来形容。
梁时想起那个乱成一团的下午。在得知某个爆炸性消息的瞬间,第一次感受到命运之轮的无情碾压。
天崩地裂,荒谬无常。
她坐在医院走廊上,周围站满了熟悉的亲戚。他们面露愁绪,低声交谈,但没人和她说话,连对视都没有。后来妈妈醒了,人群涌向病房。
唯有梁时,腿上好像灌了铅,站不起来。
后来,爸爸在她身前蹲下来。
这个男人秉性温和,气质儒雅,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精英阶层气质。此刻,这位精英人士疲态尽显,紧蹙着眉,犹豫地开口道:“小时,先去朋友家住一阵子吧。”
梁时在徐芃芃家住了半个月。
她不复往日的活泼好动,门也不出,时不时发呆。徐芃芃以为梁时是相思病犯了,为了让她打起精神,叫来一群姐妹搞派对。
派对上,梁时双眼呆滞,全程木愣,昔日的“派对小公主”仿佛掉了魂,吓得徐芃芃以为她伤心伤到脑子,立刻电话召唤王宇轩前来下跪道歉——毕竟,胆敢隐瞒陈琛的行程,罪无可恕!
受不了徐芃芃的瞎折腾,梁时搬回了家。一进门,看见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
女孩梳着简单的麻花辫,头发带着点营养不良的枯黄,整个人黑黑瘦瘦的,但五官很耐看——有点内双的丹凤眼,和妈妈的眼睛很像。
梁时一瞬间意识到她是谁。
她的脑海里仿佛平地惊起一声雷,震得她晕头转向,连身体也忍不住跟着颤栗。震荡过后,轰鸣的余响湮没了意识,梁时听到血液直冲脑门而去的声音。
视线里,那个女孩竟然朝她走来。
她似乎说了什么,梁时听不太清。
身体已然不受控制,本能得想要逃离。梁时忽然暴起,一把推开对方,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梯,关门的声音震天响。
在场的大人都很尴尬,女孩子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爸爸走过去拍了拍女孩的肩:“昀昀,别往心里去,小时这孩子性子倔,还需要时间。”
女孩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妈妈在一旁又红了眼眶。
很快,楼上传来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巨响。大小姐脾气又开始发作,梁时把桌上的东西全拂到地上,摔得粉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此刻就是迫切要做点什么,来压制心底里那急急往外蹿的慌张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