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琼琚饮了口茶水,慢慢搁下茶盏。
她笑道,“皑皑,人贵在知足。你看,你想要有处地方安定下来,不再漂泊。还想要这个地方有竹青,有阿母。你想要的太多了。”
“多吗?”孩子反问。
谢琼琚便愣在了一处。
多吗?
实在太少了。
双亲不全,无师无友。
她却还对孩子说,要的太多了。
“阿母尽力了。”谢琼琚握上孩子的双手,“真的,阿母很努力很努力才把你送出长安,很努力很努力才让你长到这般大……眼下三处,你在哪处也都能得到一份不再漂泊的安定,他们都会成为你新的亲人。”
至此,谢琼琚控住自己的心绪,勉励镇定道,“若天命顾你,自会有和竹青见面的希望,也会有再见阿母的时候。若是天命不顾你,你得到的也足够你成长。来日路,阿母只能铺到此处。”
这晚最后,皑皑择了贺兰泽处留下。
缘故很简单,她让谢琼琚与她说一说,这三处在她心中依次择取的地位。
谢琼琚说了,她便选了她最不愿她留下的地方。
谢琼琚本想陪她睡一晚,给她掖一掖被子,拍一拍她背脊,但孩子睡在床榻中央,明显没有给她留位置。
她坐在榻畔,等到她入眠,终于起身离开。
耳畔来来回回都是她最后的话语。
她说,“你生我,却不养我,不陪我。那你为何生我?”
你为何生我?
振聋发聩!
谢琼琚也在问自己。
她走出兰汀,穿过水榭,踏楼而上,经过贺兰泽的寝殿,看见他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书房门敞开着,她看得见,也听得清。
*
公孙缨今日乃从并州百里疾奔赶来,抵达时是落日时分,同贺兰泽一道用的晚膳。她既身在并州,自然比贺兰泽更早得到谢琼瑛兵袭上党郡的消息。让自己父亲公孙琅主动出兵襄助自是不可能的,丁朔更不会张口求他。
而送来这处的求援,迟迟得不到回应,她为丁朔着急,方如此星夜赶回。
“这谢七郎竟如此能耐,还能顺手抓了你表妹!”公孙缨拨弄着沙盘上的旗帜,“早知你表妹落在他手,妾就不走这一趟。”
“反正你那表妹,你是绝对会救的。也不对,这厢交换的是……”公孙缨挑眉道,“你当真要送她回去?”
“这有何好疑问的?她本也求之不得!”贺兰泽将旗帜拨去幽州最东处,调转话头道,“东道线上都是你我的兵甲,谢琼瑛此番前来,看着来时汹汹,但终究不过三万兵甲。若当真动起手,吃亏的只有他。”
“不是说了为她阿姐而来,他们姐弟情深吗?”公孙缨看着贺兰泽拨动的旗帜,眉宇微蹙,“也对,单单为着胞姐,当是将她迎回去,待兵甲退出东道线,入了长安中线属于定陶王的范围,安全后再放你表妹一行,可是他却愿意同时放人……”
公孙缨重新看贺兰泽旗帜所落之处,豁然道,“他,联合了高句丽?甚至眼下高句丽可能越过我幽州城同他汇兵?”
贺兰泽颔首,“今个下午,议事堂推出的结果。”
“那且留下他阿姊。我着人易容前往,换出你表妹。”公孙缨道,“如此人质在手,先断了他与高句丽联盟的可能,逼他退出东道线,将他与高句丽两处分开了。届时再还他阿姊。”
“你是觉得一张皮具就能糊弄谢琼瑛同他阿姊自小长大的感情,还是你能找个丹青技艺同她一样水平的人?”贺兰泽摇首,“不必做这样的风险!”
“反正不能让他们合兵,京畿兵甲要是当真联了高句丽武士卒,这东边七州将彻底陷入战火!不是不能战,是实在太突然,兵耗太大。”
“我还是建议,留下谢氏女。”
两人正争论间,见得敞开的门边,踏入一人。
“你都听到了?”夜半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开门原是为了避嫌。然这会见得谢琼琚走进,公孙缨本能起了杀意,只豁然起身按上了腰间弯刀。
“妾上来是有一段时间了,但妾今日疲乏,不曾听到什么。”她看着姑娘戒备容色,只笑道,“纵是妾听到什么,妾一介妇人又能做什么?”
“妾来,是同郎君说起一声,妾的女儿留在您处,还望您多费心。”她看向贺兰泽,“妾明日便启辰,郎君安心便可。”
翌日雨霁云收,漫天流光,是个好天气。
贺兰泽送谢琼琚出辽东郡,于城郊十里驻足,目送她离开。
马车有上前兵甲领着,哒哒远去,谢琼琚再未回首。
从长安出来一遭,多活的两年,其实也还好。她终于在最后找到一点生而为人的价值,让这荒唐而错乱的一生,不至于太荒谬。
虽然遗憾在女儿终于开始爱她认她的时候,她却要与她诀别。
但是,她把女儿送去了他身边。
而此去前路,她还能再为他做一桩事。
愿妾有生之年,能见君,君临天下。
同来送行的还有公孙缨,终是敞亮明媚的女子,为着昨日一点算计,同谢琼琚致歉。回程一路,她敲着马鞭,看与她策马同行不言一话的人,寻话想要打破沉默,不由挑眉道,“您这位夫人,倒也有意思,她阿弟也在逐鹿天下,自个亦回去了手足处,却还祝您早日问鼎宫阙!”
贺兰泽神思未凝,说是不念往昔且朝前看去,然脑海中重重叠叠都是故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