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走开,而是选择在距离约翰几个座位的地方坐了下来,哼着什么不知名的小调。他的快活简直就是写在脸上的,而且,非常明显,他有话想说。
约翰不会看不出这个的。他毕竟是个神父,哪怕是愚钝的神父。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有什么想问的也尽管问好了。”他无奈地说,“不过,我可不保证什么都告诉你。”
“两周前,我遇到了一个……人。”拉斐尔立刻说。
他捂住心口,眉目微微抽搐,仿佛只是说出这句话和想到这件事都能被火焰灼伤似的。然而,疼痛却依然让他两眼放光,这令他看上去不是那么成熟了,反倒很有些可爱,像个半大的小伙子。
玫瑰、樱桃、桃子一样的小伙子。香喷喷的,甜滋滋的,脆生生的……该死,约翰觉得自己饿了。
他收起面前抄写了大半的经书,笑吟吟地邀请道:“我猜你想说的话很多,我们找点食物,边吃边聊怎么样,拉斐尔?”
“这不像是个神父该说的话。”
“你也不是在向我告解啊。”
拉斐尔想了想,耸耸肩:“行。反正我也像你一样有些饿了。”
他们的面前摆着烤制得刚刚好,外皮焦脆的面包,佐餐的是洒满香料的香肠片、泛着淡红的乳酪和一大罐草莓酱。拉斐尔要了一点葡萄酒,约翰只要了牛奶。
拉斐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块面包,深情地感叹道:“多么诱人啊。”
约翰撕下一片面包放进嘴里,感受着再唾液浸润后一路涌上鼻腔的甜蜜麦香,然后心满意足地咀嚼起酥脆的面包边,用那种声响掩饰自己的好笑:“亲爱的拉斐尔,你是在说面包,还是在说你遇到的那个……人?”
从未听说过拉斐尔对男人感兴趣,不过,谁知道真相呢。也许不像是宣称自己“纯粹臣服于美”的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只钟爱于唯一的那一个大卫。
“噢。”拉斐尔吮了一下嘴唇,无疑听懂了约翰的言外之意,“我想她不是个男人,尽管她给我的感觉其实也不像是女人。”
“那难道不是光靠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东西么?”
约翰又撕下一块面包,舀了一勺草莓酱,厚厚地覆在面包上。他小心地托举着面包,战战兢兢地在半空中移动它,粘稠的草莓酱颤巍巍地晃动着,约翰全神贯注,极力避免它流淌出来,直到它被安全地投进口中,他才放松地眯起眼睛,快乐地咀嚼起来。
“我是说感觉。感觉,约翰神父——约翰。”拉斐尔去掉了神父,“我认为她不是男人,主要是因为,她给我的感觉……应当是男人,可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母亲。”
约翰突然觉得舌头上的面包不甜了。草莓酱泛着酸味和苦味。他是尝到了腐烂的气息吗?这东西是不是过了可食用的期限?他听说有些食物在霉烂后是有毒的。
现在他就觉得自己中毒了。
“啊哈。”他努力吞掉口里的食物,残留的果酱依然厚厚地粘在他的舌头上,让他没法清楚地说出任何词汇,“母亲。我想她应该没有那么,老。”
“那和年龄无关,约翰,我说了,是‘感觉’。难道我画中的圣母很老吗?不,她们个个都青春年少,皮肤紧致,你找不到一根皱纹和白发。但是,她们每一个都会给人那种‘母亲’的感觉。”拉斐尔像是没发觉约翰的不对劲一样,“这种母性是和年龄无关的。”
约翰脱口而出:“但大部分时候是和年龄有关的!嗯、咳咳咳……”
“我明白你的意思,约翰。”拉斐尔笑着说,“大部分人都不是圣母,对吧?我也明白这点。我只是想说,她给我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是皮耶罗不肯定你说这些,对吧。”约翰叹了口气,“我猜你在过去的那两周已经把他给烦透了。”
“嗯……”拉斐尔低下头,喝了一口葡萄酒。
“我想是这样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担心再和皮耶罗讲这些话,他会从大教堂最顶上跳下去。”
“不是吧,你,拉斐尔,也能有这么烦人?”约翰哈哈大笑。
拉斐尔跟着他一起笑。他喝了一口酒。
“实不相瞒,约翰,我一开始真心以为自己是看到了走在地上的圣母呢。”他说,“但越往后,我越感觉,她更像个魔鬼。你见过魔鬼么,亲爱的约翰?”
他又喝了一口酒。
第170章 第六种羞耻(8)
如果这么说的是其他任何人,约翰会认为自己正经历一场再经典不过的勒索。对方一定通过各种渠道获知了他刚刚经历过的那场……奇遇吧,姑且这么说,对方一定知道了他的奇遇,并且决定利用自己所知的信息谋取某些利益。
可这么说的人偏偏是拉斐尔。
每一个和拉斐尔相处过的人都说拉斐尔是个活着的圣人,但约翰不这么认为。当然,拉斐尔既善良又宽容,既真诚又亲切,拥有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优点与美德,约翰不否认这些,可拉斐尔距离圣人还远得很呢。
倘若拉斐尔失去了美丽的容貌,失去了他那惊人的才华,失去了他被上天所赋予的一切恩赐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美德,那他才算得上个圣人。
不过,和拉斐尔说真心话确实是很安全的。
在约翰看来,拉斐尔像个圣人的原因在于他实在是太骄傲了。太骄傲了,不屑于用伪饰出来的善意待人,不屑于传播未经证实的流言,不屑于泄露秘密或者讲述谎言。太骄傲了,因此总是如此真诚,而真诚,那难道不是待人处事时最引人欣赏的品质么?
“我想我见过。”于是约翰说。
拉斐尔的视线从红酒转到他的脸上,面孔中浮现出惊叹与好奇。那其中确实只有惊叹与好奇,而没有丝毫嘲笑、回避或者惊恐。
不知不觉中,约翰意识到他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告诉了那幅画像的主角,那位可敬的夫人,实际上是他的情人;他告诉拉斐尔夫人的名字,瓦伦蒂诺,她是多么优雅的母亲啊,她的所有孩子全都爱她、信任她,正如约翰也爱她和信任她一样;他说瓦伦蒂诺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面目全非,形如魔鬼。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种颜色出现在一块!”他在回忆时也忍不住抽搐和作呕,“太可怕了,拉斐尔,所有的颜色都在她的皮肤上流动,就像她是被无数只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虫子组成似的!”
“噢。”拉斐尔说。
他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品味红酒残留在舌头上的余味。
然后他问:“那你还爱她么?”
“我说了这么多,你想问的居然是这个?”约翰匪夷所思地问。他看着拉斐尔,露出荒诞的表情,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了一本诋毁经典的异教经书。
拉斐尔实际上能够理解约翰此刻的情绪。他又耸了耸肩,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莫名其妙,约翰,可是不管你有没有认识到,这才是唯一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