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问是否包括神。”玛格丽塔说。
“那并不是一个需要询问才能得出结论的问题。”拉斐尔说,笔尖接触画纸,发出稳定规律的沙沙声,“那是连我也能轻易看到的未来。”
玛格丽塔笑了。
“连你?”他说,语意后无疑藏着很多句子。
你?拉斐尔·桑西?这个名字也能用这么轻蔑的口吻说出吗,也能用在如此不屑的句式中吗?你狂妄到在绘制神灵时使用人的面孔,还不是随便的某个大人物,只是你出身卑微的情人;你看到行走在地上的神,第一时间生出情欲而非跪地膜拜。拉斐尔·桑西,确凿无疑地是虔诚的信徒……然而与此同时又傲慢到连神也不放在眼中。
大抵这样的信徒才是真正的信徒吧,玛格丽塔如此猜测。信奉的并非是经书和教规,而是真正的“道理”;跪拜的并非是人偶和力量,而是真正的“神灵”。
可爱。
……而且这做派如此熟悉,几如故乡。
“连我。”拉斐尔温柔地说,“我只是一个画画的匠人而已,亲爱的,除此之外,我并没有突出的智慧和特长。而你所说的那些未来,肯定不是我能随意评判的东西。”
“你才刚刚随意评判过呢。”
“那个只是说说嘛。”拉斐尔在唇珠前竖起食指,一点黑灰随之洒落在他鲜润的唇边,“说说而已,算什么评判?不算的,不算的。”
然而,在他如草叶低垂般柔和的微笑里,某种极其坚韧、狂风暴火都无法摧折的意志,某种独属于人类却又太接近神灵的精神悄然浮显。
……同画布上的轮廓一样,尚且还是未完成的作品。
拉斐尔会完成的。
那当然是注定的事情。
玛格丽塔朝拉斐尔招手。“来。”他轻声说,“我给你看点东西。”
拉斐尔望着她,眼瞳一动也不动。然而他眼中的微光却轻缓地晃动着,如同一捧被掬在手中的泉水,不间断地从指缝间流泻出去。
其实很难解读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并不是因为拉斐尔的想法太过复杂,而是因为拉斐尔的心境——他的心灵流淌在自然与万物之中,从不刻意地关注自我亦或者他人,于是反而能够捕捉到最为精微的细枝末节。
“我不得不拒绝这项提议……亲爱的玛格丽塔,无论你想向我展示什么,我还不能去看。”拉斐尔说,“此刻我所见的你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甚至已经太多了。”
玛丽格塔沉默着。
他推开画架,木头砸落在地,铅笔屑四散飞扬,又被油料黏着捕捉。朱红色蛇一般蜿蜒着,在画布上爬出一条长痕;奢华的紫色游过来,刺入朱红,仿佛红蛇中生长出淤青的血管。
拉斐尔着迷地凝视着那些色调,眼珠攀援长蛇,直到一双温热的、近似于人类的手钳住他的脸庞,将他的头颅扭转过来。玛格丽塔捧着他的脑袋,仿佛捧着一盘不断弹跳、随时可能从盘中滑落出去的布丁。
这让拉斐尔前所未有地理解自己的渺小。真正的,绝对是切身体会的理解。
他在自我的渺小中恐惧得思绪空白,可就算是在这种时候,“她”那强烈的存在感——就像哪怕不抬头去看也能感受到太阳的滚烫热度,因为灼烫的热量在他的眼球上翻滚——炸开成无数种不可理喻的、无可名状的、无法形容的、绝对不存在的……
“色彩。”拉斐尔哽咽着,喃喃地说。
他吞咽着溶解的血肉,竭尽全力地在疯狂的边缘挣扎,痛苦地摸索着那根正缓慢崩裂的理智之弦,即使如此,他也要张开嘴:“您是多么、多么完美的……色彩、啊……”
那团曼妙的彩色靠过来,吮咽他的嘴唇,咀嚼他的舌头。
拉斐尔并不知晓此事件发展到何等地步。他怀着好奇向前,却并未真正地“体会”到什么。感官出奇的朦胧,仿佛透过雨幕看到很遥远处的殿堂,连轮廓胡乱地粘连在一起。
这难道是一场梦吗?
入梦前他又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一种熟悉涌了上来,因此他认为应当是在画画。记不清具体是在画什么,因此大约是在思考习作的内容,还未真正地落笔。
毕竟他是只要落笔就一定清楚地记得自己画了什么的。
在这忘乎所有的昏沉中,拉斐尔依然感觉到奇特的温暖。那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温暖,不,远远不是,他只是……在所有的形容中,选择了最为接近的那个。
这种时候也许该来点儿酒,他想,有点渴望把自己灌醉,醉到连这点虚无缥缈的温暖之意都消失才好。这点残温令他有了一点小小的脆弱,有何原因呢?
他模糊地回忆起某个窈窕的侧影。
她是谁?某个求而不得的恋人,亦或者别的?
拉斐尔疲倦地翻了个身,或者做了类似于此的动作,不管他是否能做出这个动作,诸如此类什么的。而后一阵尖锐的、酸利的疼痛刺入脑中,他忽然惊醒过来,惶然地睁开眼睛,张开嘴——
一条细长柔软的东西从他的喉咙里缩走,在爬出他的口腔前滑腻地刮过他抬起的舌尖。
玛格丽塔的面孔向后退开了,光芒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匆匆忙忙地填补了空白。那双托着拉斐尔脑袋的手也滑落下来,绸带一样,软绵绵地环在拉斐尔的后颈。
“……亲爱的?”拉斐尔不太确定地开口。
玛格丽塔并未回复。他缓慢地抚摸拉斐尔的脖颈,又松开手,朝拉斐尔露出一个微笑。
“你真是热情,拉斐尔。”她说,“把画架都弄倒了。”
拉斐尔游移不定的神智忽然被拽了回来。他注意到玛格丽塔的红唇泛着湿润的水光,仿佛清晨时分沾染着露水的红色浆果;他还注意到玛格丽塔的长发半散,凌乱地四处鼓起,仿佛有人将手指插入其中并且胡乱地揉弄过。
随着这些细节逐渐被他觉察,数分钟前所发生的事情也逐一浮现了出来。苍白的皮肤慢慢染上绯红……用力过猛而爆出的青筋……那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吻。是的。就是那个。
过于激烈以至于产生无法呼吸的、死亡降临般的错觉。
就是那种程度的吻。
然而,拉斐尔知道他并不那样去吻。他不缺乏激情,也不讨厌亲昵,他就只是,不习惯,也从不那样去吻。
玛格丽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拉斐尔轻微地有些想笑。他心说难道你不该假装羞怯么?扮演一个垂怜人类的圣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