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故人见面不相识
沉莫若手足无措,胆战心惊地与顾以明面对面而坐。除了惶恐之外,他其实更多困惑──顾以明修无情道,道行高深,二十年前已是目前所知无情道的巔峰,可如今……为何不是无情道了?
他施展开来的领域一如既往地宽广,可是灵气的流动完全不同了。
无情道的领域是一座广大的剑冢,锋利的剑意在其中逡巡,所有的生灵进入都会被里头滔天盖地的肃杀之意剿灭,唯有能与之对抗的才能在领域中求得一线生机,当初他斩杀多少魔族,便也有多少在这领域中死无全尸。
沉莫若结束逃亡生活,说来还是拜这剑冢领域所赐,根本不用一抓一个准,只要它铺展开来,逃都没得逃。
眼前所见,顾以明不但领域与以往大为不同,连修为境界似乎也不太一样……他看不出顾以明真正的修为,似乎有意隐藏起来。他想不明白,顾以明身上到底经歷了什么,如今一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虽然也的确是「隔世」了。
「想问什么就问。」
顾以明在香炉中燃了一捧浅青色的香粉,那抹似曾相识的气味就是顾元宗点的安神香。
「你的无情道呢?」
顾以明奇怪的看着他,「我何时修无情道?」
一听,沉莫若呆若木鸡。
顾以明这是何意?不是无情道修至渡劫了吗?
现在不修无情道,要不修什么?修理人?
登时,两人相对无言。沉莫若怕说错话,顾以明则是若有所思。
葱白修长的指尖敲打桌面,沉莫若盯着瞧了许久,心里跟着一上一下,背上冷汗都要冒冷汗了,顾以明才缓缓地道:「没有你,要它何用?」
沉莫若惊悚了,顾以明在说情话?这是情话吧?
奇怪,他心爱之人不是死了?沉兰之如何成为他的道侣?这沉兰之又是从何而来?
柳长歌没有提过,甚至连沉兰之其实是去悬壶门治病的也没提起,从逍遥岭上的弟子们那打探来的消息也只是这沉兰之是凭空出现,除了仙尊外无人得知他的来歷……
沉莫若偷偷看他,觉得顾以明迥异于以前,神情温柔很多,语气也不再是冷冰冰毫无起伏,更非那个一心只想要復仇的人。
沉兰之对顾以明的影响如此之大,让他几乎像变了一个人……顾以明从前可都像明镜一样,面无表情还兇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尊敬他,相处时日一长,连师兄两个字都免了。
「喔……」
「青沅秘境即将开啟,为了你的修为,就待在这儿修练。明日起,我会陪着你早上练剑,下午佈阵,晚上内修。」顾以明把沉莫若一整天的功课布置得妥妥当当,就差没有把他栓在腰带上了。
沉莫若没有拒绝,前生修行时也是如此,甚至更加严苛。点星真人对他寄予厚望,因此常常使唤他两个师弟监督他,让他有一点小小的偷懒都不行。也因此,在那流亡的十几年,即便身受重伤被连续追杀了三天三夜,他也没有一刻停下精进修为,反而在那十几年间他的实力进展最快。
当所有的苦难成为砥礪石,自然会造就出一把最锐利、最义无反顾的剑。
于是连斩龙令都不能抵挡他连杀六大宗门之首、五大高阶魔族将领,当时他就是全修真界最危险最锐利最奋不顾身的剑,无人可挡。
哦,不对,顾以明挡了。
然后他就死了。
顾以明抱起不知何时回来的小猫,沉莫若一见心道:果然,牠就是顾以明的猫。不过他何时有此种间情逸致,居然童心大发养起猫来?左看右看,除了是一隻灵兽懂人话之外,没见过牠有何种技能……对了,牠有能够消泯元婴期威压的天赋,似乎有牠在身边,高出一个大境界的修士不能对他造成太大的威胁。若非他想探究悬壶门人的识海藏有何物,是否隐藏有关魔族的秘密,他早在灵鞭甩向他时就施展冯夷阵了。
又是一次他自己找死,难怪顾元宗也就是眼前的顾以明都不想理会他。
现在想来,顾以明应该是已经怒极,才会藉由明镜的口领他来这儿,直接挑明自己的身份了。
话说回来,沉兰之也辅修阵法?
柳长歌,你藏着掖着的还有多少?
「那我住哪?」沉莫若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流芳水榭其实只有一间卧房,其他的不是书房、丹房、炼器房就是法器房,除了书房有张软榻,其馀的没法住人。
当然,他哪里都能待,反正再苦再难也不会比逃亡十几年难。
顾以明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他,彷彿他问出来的话很奇怪。
「道侣不应该住在一起吗?」
沉莫若心又提了起来,艰难地问:「我们……之前也这样吗?」
「……没有,以前你没有喜怒哀乐,只知道练剑。」
沉莫若一听,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没有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沉兰之没有情绪?
「我以前的事情……」
「我知道,你大多不记得了。柳长歌与我说过。」
「你跟柳长歌很熟?」
沉莫若忽然抓住一点灵感──重生后柳长歌出现在他身边不是偶然,他可能和顾元宗是同样的目的,是为了治好他的病。顾以明将沉兰之送到悬壶门,因为某种原因他无法陪伴,因此分出自己的元婴,然后和柳长歌一起去到悬壶门。
沉兰之病好后就会回到逍遥岭,因此顾元宗在悬壶门成为医修,却也没表现太出色,只是一个外门弟子,因其本就不是为了医道而去。而柳长歌坐镇悬壶门成为授课老祖,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医修兼丹修,在那里被礼遇是天经地义。他们共同的目标应该就是悬壶门那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否则当今备受推崇的医修大能柳长歌怎么可能会治不了沉兰之的病?
现在想来,沉兰之去治的是不是就是情感缺失,这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失魂?
当年他流落魔界时,曾经为打探消息在千呎渊中某处投下自己的一块魂魄,用以监视之用。重生之后,他并未感应到那缕魂魄,照理说他魂魄缺失理应痴傻,可他没有,失魂的反而是未被他夺舍前的沉兰之?
他「醒来」后是被柳长歌从千呎渊救起的,当时灵脉淤塞、灵力枯竭、金丹受创,儼然是个已经半隻脚踏进棺材的人。如果只是单纯去治病,为何他会跳下千呎渊?况且柳长歌明明说过他是为了顾元宗才跳下去的,若没有喜怒哀乐,这举止就很怪异。
除非这都是他们二人的藉口,为了掩盖某些事情。
顾以明的眼神闪烁了下,说:「不熟。」
──骗人,你的表情语气不像不熟。沉莫若心想。
「为何我会没有喜怒哀乐,还跳下千呎渊?还有……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沉莫若自觉在真相边缘试探,不过顾以明果然并不上当。
「……你忘的事情太多,我无法一一解释。」
「……我觉得你好像在敷衍我。」
「嗯,把好像去掉,你的感觉正确。」
沉莫若牙痒,顾元宗回归本体后,这一点恶趣味也带回去了吗?
顾以明起身,在一扇花鸟屏风后脱下外袍,转出来后,只着一身简单白净的内袍就进了内室。沉莫若在外厅与小猫大眼瞪小眼,内心十分挣扎,杵在原地,脚有点软。
「还不进来?」顾以明在内室催促,小猫识相地跑出去,同时,外厅的夜明珠暗了下来。沉莫若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拖着脚步进去。
安神香瀰漫整间屋子,沉莫若却心跳如擂鼓,尤其看见顾以明就靠在床边,硕长的身形在微微月光照耀下拉出的朦胧影子,如同天边跌宕起伏的山峦掩映着雾气,海棠的香味从未掩的窗飘了进来,呼吸间都是一种曖昧的温度。
顾以明的容貌即便在满是美人的修真界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好看。他不是粗旷的样貌,相反的,他的脸承袭了母族较为柔美的线条,貌比潘安,又如玉树芝兰。只是他浑身气息冰寒清冽,宛若一朵开在雪山之巔的白梅,因此很多人只敢远观不敢褻玩,任凭傲然地散发着清香。
沉兰之好手段,居然把这朵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梅花摘下来了。
沉莫若瞧见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喉间顿时有些乾渴。
「……一起?」
「难道你想睡地上?」
「也不是不可以……」睡房门外的地板都可以!
「不行。」顾以明很乾脆地拒绝他,看不惯他磨磨蹭蹭的,于是一把揪住人拖上床,还顺手脱掉那件碍眼的外袍,露出跟他一模一样的单衣。
他将人按在怀里,「别动,今夜先休息,明日开始有你受的。」
沉莫若觉得脸很热,脖子很热,身体很热,有些不自在地想挪位子。不料顾以明将他抱得更紧,大手直接环过他的腰贴住,在耳边轻声威胁:「再乱动,我们就双修!」
沉莫若僵住了,不敢动了。
顾以明满意了,低声喟叹着:「让我好好抱抱你……已经好久了……」
好久什么?沉莫若没听清,只觉得眼皮忽然很沉重,居然也这样睡着了。
顾以明大手一挥,所有的夜明珠都暗了。他闻着沉莫若身上安神香的气息,双手紧紧拥着,所有的痛苦悲伤懊悔失望落寞与不幸全化为一声叹息,渐渐远去。许久,轻柔地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心中空了几十年的洞,终于被填满了。
翌日,沉莫若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却发现身旁的人早就不见了。一摸,床是凉的,可见离开的时间不短。起身洗漱打理,小猫跑了进来,衝着他撒娇。他把小猫抱起,一边数落牠昨夜的不道义,自己先溜了,留他一人提心吊胆。
幸好,顾以明倒是没做出格的举动。
到了外厅,顾以明不在,但桌上留下一枚丹药,一看就知道又要他吃掉。
沉莫若觉得自己成了药罐子,每天都在吃药,并且总是点着安神香──就是这个香,让他昨夜一下子就睡着了,连反抗的念头都不能有。
小猫跳下地,引着吃完药的沉莫若往外去,才刚踏出门,一抹刺眼的亮光急速扑向他!
沉莫若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湛亮的一把长剑停留在他的手心,兴奋地嗡鸣。
「湛然。」
它很开心,迫不及待要带着沉莫若去某个地方。沉莫若由着它引领,腾空飞起,离开了水榭往稍远的一个小山头去。
流芳水榭真正的范围很大,这个小山头也是它其中的一个部分。御剑不一会儿就到,从云端而下,他发现顾以明已经等在一渊深潭旁。
顾以明今日是一身黑色束腰修身的武袍,显出他更加高大的身形,隐约能看见衣服底下精实流畅的肌理。额间的发丝随风飘拂,目光深远,似有心绪落在回忆里,神情不再冰寒,有了人间的温度。
沉莫若有点呆愣,因为前生他就是一身紧身黑袍──自他们反目成仇后,他就不再穿白衣,而总是一袭黑衣,彷彿是索命的罗煞追着他十几年,天上地下、荒漠深海、人间魔界,还有三千小世界,恍惚间又回到狼狈不堪的那时候。
沉莫若从未有过惧怕,即便面对魔尊与一整支魔界大军,他也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地施展法术佈阵封印魔器,但面对顾以明的目光时他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尤其在那十几年,每次双方对峙时,凝望那双满是憎怨伤慟难解的眼神,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为什么?──他记得他们为追查顾家血案而重返时,一场精心的计谋中,他露了馅,两人决裂。当时他撕心裂肺,几近疯狂,颤抖地抓住他逼问,十指指尖深深陷进肩膀里,一下子血就冒了出来。
望进那双因愤怒悲痛而发红的双眼,他没有喊痛也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推开对方,转头就走。
他明白对方想问的──为什么杀了他全家?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埋伏在他身边许多年?为什么他敬他爱他,到头来却发现只是被灭门仇人豢养的犬,将他当成小丑般戏耍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一起杀了他,要让他苟活,时时刻刻深受大仇未报的折磨?
他没看见自己其实也在发抖,没有回答是因为说不出口……
是,顾父是他杀的。
因为当时的顾家,化魔了。
他是个骗子,害怕说出真相,因为他怕顾以明崩溃……
逃亡十三年,他没有说,他被囚之后也不必说了。所有的真相都应该随死亡褪色,被时光掩埋,这样或许可以减少伤痛,减少怨恨。
在囚神台上他只想着:幸好没有说,幸好他死了之后顾以明就可以不用痛了。
因此他重生之后,听见顾以明闭关修练准备登仙道,他是开心的。
过往的血腥已经被他拋诸脑后,往前行,才是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