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拾陆 根柢(1 / 2)

月色朦胧 禪狐 5108 字 6个月前

适逢中秋佳节,不得团圆的人更显悲凉,由于之前不明原因造成某大楼封闭而引发一连串惨绝人寰的灾难,这一年的中秋蒙上层层阴影,各种广告宣传都打着温馨牌,或是趁机推出珍惜身边亲友的形象广告,变相推销。

    「旭」这间店本来就因为曾是鬼屋而出名,近来更传出店老闆和租住该处的段记者也是那场灾难的倖存者,许多媒体同行联络不上段豫奇乾脆就跑来等候,一连三、四天竟不见段记者出没,店家也拒绝採访,记者们不得已只好花钱消费,但李嗣和其他员工打着官腔,让他们什么也问不到。员工们是真的不清楚那些事,艾莉他们不晓得老闆有去过大楼,也不敢询问,虽然老闆平常看起来温和客气,却有种让人不敢轻易冒犯或探隐私的气势。

    中秋那天段豫奇毫无悬念被关在三楼,李嗣做了加松子、坚果的柚子沙拉,搭配一瓶冰酒吃着烧烤,吃完东西也没特地赏月,李嗣陪段豫奇看了线上的海外综艺节目。

    过去几日里段豫奇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次李嗣外出办事情,整天都不在,晚上九点回家看见段豫奇趴在地板上浑身冒白烟,严重盗汗,翻着白眼,头发长过了肩,指甲则变得又长又利。

    李嗣虽然没什么反应,当下心中却被他吓得不轻,割手餵了对方喝自己的血,按了几处穴道,慢慢把人调回正常状态,最后替他修剪指甲时才听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地方很好,很多奇异的动植物,我是其中一隻本来快死的动物,有个人跟我说他家借我住,我就睡在地下洞穴里。醒来以后大家都走了,我也想回家,可是要死了才能回家。」

    段豫奇讲完也觉得这个梦好像在暗示什么,他观察李嗣的样子,讶异的发现李嗣眼神充满埋怨和不安,李嗣修着他的指缘,垂眼冷声说:「这里就是你家。以后不要乱梦。」

    「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段豫奇无奈回话:「不过原来你不在的话,我是真的会很不舒服,好像灵魂快抽离身体,感觉快自体爆炸,很想发洩但又使不出力。我差点以为自己快死了。」

    李嗣停下手中的事,抬眼与他相视,一字一句讲:「就算你死了,也是我的。」

    段豫奇自己也是惊魂未定,他知道李嗣表面上镇定,心中大概也受到惊吓,所以上前抱住人拍背安抚:「嗣嗣不怕,我不会丢下你噢。」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调戏李嗣的心情,故意把声调放得轻软肉麻,李嗣像是对此有些麻木了,竟也淡定的应了单音。

    话说中秋夜,段豫奇和李嗣一起准备大餐,看影片时点心饮料也没少,却谁也提不起劲看一看月亮。因为这天他们这区天候不佳,虽然没下雨,却乌云密佈。段豫奇坐在沙发一端,伸长了脚去蹭对面那端李嗣的腿。李嗣一手抓着他的脚玩着脚趾,顺便替人做点脚底按摩,把他按得忍不住痛呼。

    段豫奇后来痛到骂人了,李嗣却不放手,他欣赏着青年被自己弄疼的样子,从炸毛的样子放软姿态求饶,心情因此愉悦。只不过段豫奇的情况并不稳定,他只能忍耐,慢慢观察,他对段豫奇坦言道:「虽然我把你带回来,就差没有栓在身边,但只要我离你一远你就会起变化。我摸索这些年,这些玄学修炼的事也堪透不少,但并不是万能。其实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也许别人有办法,可是要把你交给别人,我做不到。如果你有想到谁能帮得上自己,就去找他们吧,趁我不在这里的时候走。」

    段豫奇知道李嗣并不是纯粹的佔有和控制欲作祟,而是害怕。他坐起来,双手撑着沙发移向李嗣,趴到李嗣身上环身抱住,他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跟你一样不安。但是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了。」

    很多事情细细回想,就会发现细节藏着许多疑点和矛盾,他是记者,因为工作的关係对自己的记忆力也相当自信,不少人事物一经细思就能感觉到不对劲,一旦心中起疑就再也无法放心信赖了。最后,搞得草木皆兵,是相当糟糕的恶性循环,所以过去他总是放任自己不去深想,不去探究,得过且过。而这令他错过许多挽回或弥补遗憾的机会,至今最大的遗憾就是让自己的母亲无论生前死后都流离颠沛,他庆幸母亲终得解脱,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抹灭。

    当晚李嗣抱着他,两人无视电视影音或谁的手机铃响,又亲又抱直到险些擦枪走火才稍微分开来,洗漱完毕早早准备就寝。两人都还没睡着,段豫奇抱着李嗣手臂侧睡,出声问:「你修炼是想修仙吗?」

    李嗣哼声,像是笑了。他说:「人都不好做了,谈什么修仙。」

    段豫奇想起了一个人:「所以徐钧磊修了这么久也还只是个人?」

    「他或许有他的障碍跟机缘吧。我的话,就是控制好自己,安份当个人,不要失了平衡,以免出事。」

    「以前朋友推荐过我几本修真的小说,我猜,你的意思是不是指自己不为天所容?」

    「差不多。一般自然里异变的都会遭到淘汰,白化的生物或是多了手脚、眼睛,或缺了什么部位的,自然活不久。只有人会想尽办法保留这些不自然的產物,甚至以各种不自然的方式生產出各种东西。可能单就人类这种族来说,这种发展才是常性,才是自然吧。发现自己有能力以后就开始得意忘形,什么都想尝试,成功几遍以后就会傲慢了。于是这种不自然也会自灭,几千年的文明归零,一个纪元又一个纪元如此反覆,生生灭灭。在宇宙中也不过是一颗星辰闪烁间的事。」

    段豫奇听得津津有味,不想打断他,只是忍不住微啟唇打呵欠。

    李嗣闭着眼侃侃谈道:「所谓的不自然,用你看的小说或中二讲法就是逆天。那当然就比较不好过了。顺应自然,较大的机率能长久存在,但还是有差别,一个是你被掌握,随波逐流,如果无欲无求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一旦有所欲求,想再反被动为主动就迟了。能吃掉别人,又能达终点造就赢的局面,我也不在乎自己是棋子。可是彻底成为下棋的人,也能免除变成弃子的风险。」

    「你,想过跟天斗?」

    李嗣好像又笑了声,淡淡然吁气回他话:「我的天,就是自己。我想当棋子就是棋子,想下棋就是棋手。不要被自我侷限了,所谓的自然、天道,也是一种迷障而已。你以为有什么,实际上根本什么也没有,雾里看花。」

    「越说越玄了。」段豫奇又一个呵欠,闭上眼挨近李嗣。

    「规律和不规律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这是为了分界,与混沌有所分别。举例来说,週期性的讯号称为谐波,所以脉搏、历法、呼吸这些都能观察出谐波,古代五术中就是以此衍生了生数、成数推算出许多理论,心肝脾肺肾各自应该在哪个位置,就像是每个星辰该座落在宇宙哪个位置一样,只要窥知其数就能推衍。」

    李嗣话音停落,取而代之是段豫奇的轻鼾。只开了盏夜灯的幽暗房间里,李嗣不自觉流露出柔情望着身边人,以前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是什么也都无所谓,现在他想成唯这人心中的唯一,也乐于给予他所能给的。

    生而为人曾让他感到麻烦,现在才觉得没枉费他走这一遭。倒不是人类有多伟大,瞧瞧食物鍊底层都是为数眾多的种族,人类宛如螻蚁,却是变数最大、影响深远。

    次日清早,已经没有媒体到店里蹲点,段豫奇跟李嗣打声招呼就下楼吃早午餐,还约了人见面。不是孙叔,而是王騫虎。两人住得很近,巷头巷尾的距离,但王騫虎却难见到段豫奇一面,全是因李嗣把人藏得密实。

    王騫虎还没走进店里就一眼看到段豫奇,表情难掩激动,似乎全副精神都放在学弟身上,连店员过来点餐也恍若未闻。段豫奇叹气,依学长的喜好帮他点完东西,王騫虎回神喝了口开水,润了润过于紧涩的喉咙才关心道:「你当时也在第二大楼吧。亲眼看到你没事我才放心。」

    段豫奇歉疚笑了下:「对不起,我这阵子状态不好,也没什么精神联络你。」

    「越来越见外了。以前你感冒发烧也都不讲,每次被我发现还不是我在照顾你的,越有事就越难联络上,之前严重失恋时还自己跑去外地旅游,一句话都没交代,乾脆人间蒸发。因为你有这种毛病,所以我才更担心你啊。」

    段豫奇苦笑,他真没想到王騫虎把自己这种特性都看透了。也是,再不熟悉的人,相处一久也能摸索出彼此的习性来。只不过一想到王騫虎曾对自己告白,他就下意识的想回避感情和曖昧的交谈,正因为他很在乎对方这个朋友,所以不希望这个人再为自己耽误。

    他半开玩笑的说:「以后你就不必担心我啦。这几天都是阿嗣在照顾我,也是他接我回来的。大楼出事之前我就离开了,节目录得很快,所以我才没出意外。」这是善意的谎言,不管王騫虎会不会相信,都应该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听对方不着痕跡撇清与事件的关联,也顺便和自己保持距离,王騫虎垂眼抿唇,略略点头,一时无言以对。调整心情后,王騫虎像是打定主意一般点了下头,抬眼衝着段豫奇微笑:「那我就放心了。」他忍不住瞄了眼不远处工作中的李嗣,再看着对面的男人,虽然这两人并没有在他眼前做出任何交流,但他确实感受到段豫奇对李嗣的信赖已经远超乎他所料,好像他们原来就是一体的,哪怕不特地交集都能感应彼此存在。

    「小豫。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王騫虎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话,听着像是要告别。

    段豫奇挤不出笑容,他知道依学长的性子,大概将来也不会再和从前那样亲近往来了吧。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着做不成恋人、当朋友也好这回事,情谊还是有,只是不能恢復如初了。然而他认为这样也好,对他们都好,他寧可如此也不愿意王騫虎被一段感情绊住,飞不了、走不远。王騫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比起爱情还有其他能追求的事物,何况对象可以再找。

    因此段豫奇点头,恰好这时餐点送来,两人都吃了几口有默契的停下来,王騫虎跟他谈了些事,关于前阵子的灾难以及近日里某些人的动向,包括徐钧磊的。王騫虎把平板电脑的记忆卡换了张,重新开机说:「我查出一些东西,你看看。你应该会很讶异,天灵圣修会的幕后金主,过去十年不明,但是十前之前提供资金和许多援助的都是徐氏集团,而且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关係已经维持了多久。徐氏集团两百年產业,歷史悠久的程度是少见,再往上挖掘说不定能查到什么。另外就是我在几十年前的报刊中发现有些猎奇的意外或命案,有一些共通处,所以整理出几个表格,你也看一下。虐童案、孩童离奇溺死、不明原因灭门血案,这些特别被报导的都是因为跟宗教沾上边,有的是家长信了邪教,有的是死亡地点出现疑似宗教仪式的佈置,除了溺死也有吊死的,有的是针扎在眉心,有的是尸体散发异香,死因、年份这些我都做成图表,出现了某种规律。」

    段豫奇盯着平板萤幕,不经意想起前一晚睡着前响在耳边的话,週期性的讯号就称为谐波,世间有些事没有规律,有的则有规律,这都是有其原因。他莫名头皮发毛,转眼愕视王騫虎说:「怎么最近你有事找我,都会投下这种震撼弹。」

    王騫虎汗顏,抿了下嘴角,挠了挠有些鬍渣子的脸颊:「你当我愿意啊?因为前阵子有几件古怪的案子,当事者死法太古怪,让我联想到上次那个影片,所以就一併追踪调查。没想到,呼……越查越觉得我们看到的恐怕是冰山一角。看到的跟没看到的比例恐怕是一比七。够你毛的。」

    段豫奇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表情肃然对王騫虎讲:「阿虎,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王騫虎微愣,凭着多年默契立刻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再深究下去,就算是颇有身家背景的人也可能哪天就不明不白消失了。他垂首叹笑,点了点头无力道:「其实我明白这世上不公不义的事哪里都有,而且会不停发生。记者该做的是挖掘真相,尽力客观的分析报导,我那个同事就可能是因为之前那捲带子才被消失的,我其实也成天提心吊胆,除了孙叔能充当一下我諮询的对象,就是你了。因为我不想把别人捲进来,当然我不是想拖你下水,而是只信得过你,也知道你关心我。这些事如果我不去查,除了加害者跟受害者谁也不会知道的。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地球这么一个圆球体,谁能一眼望穿全部,所以记者也好、警察也好,哪里需要我们关注跟解决,我们就会立刻赶去。我做的这些就是为了哪天万一我不在了,有人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付出的,为了真相。你懂吗?小豫。」

    段豫奇好几次都躲开视线交集,他所逃避的,正是王騫虎所追求的,虽然他没有和其他同行一样为了利益或遭到压迫而扭曲报导,反而是为此转换路线,但他始终不如王騫虎这么有原则并坚持理想,而且强大,他知道自己时常胆怯、脆弱,总是小心翼翼的活着,很早就懂得看人脸色做事,心里对一些事的洁癖和对现实的妥协常逼得他喘不过气,所以王騫虎是他的憧憬跟崇拜,是真正的大哥。

    「我知道。」段豫奇说:「可是我还是不希望你出事。发生过的真相等待被挖掘,但不会消失,可是人一消失就没有了。我一直将你当成我大哥,跟亲人一样。这些东西你先搁一搁,不要再查,好吗?」

    王騫虎敷衍的抿嘴苦笑,没给承诺,喝了口饮料后告诉他说:「我知道你其实当时是在大楼里的,录节目不可能这么快,除非你凌晨开始录。可能你有你的顾虑,我尊重你。这回过来主要不是想把你拖下水,给你看这些是想让你提防徐氏集团,还有一些特殊的人事物。」说到这里他迅速瞥了眼料理台内工作的李嗣。

    「阿虎,李嗣不会害我。」

    「你凭什么这么相信他?」

    「他救过我不只一次。」

    「呵,所以?你能保证将来也是?现在是这样,将来的事谁知道。他不仅是个懂行的,而且是个修炼者,一个没有师承没有谁来指点就能自己懂得修炼的傢伙,有这么恐怖的天赋,可以是天才也可以是祸害。孙叔讲过了,他本来是该胎死腹中的,但居然能避过死劫活下来,根本……所以他也没有人的心性跟感情。你信他,甚至到交付生命的地步?在我看来真的很荒唐。」

    段豫奇面无表情看着他,其实内心很错愕,随意摆在桌上的手指轻颤了下,他说:「你知道自己其实很矛盾吗?」

    「矛盾?」

    「我一直很欣赏你作为一名记者,或身为前辈的样子。但前一刻你才说为了追求真相不惜涉险,下一刻就给别人贴标籤,你甚至都没跟他交谈过几遍,对他的瞭解就只是源于孙叔的片面言词。你不瞭解他,所以认为他有威胁性,这我能理解,可是完全无法认同跟接受。」

    「那不一样,我、不愿意看你冒险。」

    段豫奇冷哼:「孙叔就那么可靠?你知道吗?孙叔曾经带我去祭拜我生母,还安慰我她应该安息了,让我好好过日子,结果我生母其实是变成滞留人间的厉鬼。当然我也不能把这个赖到他头上,毕竟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我想讲的是,最后收留沦为厉鬼的母亲的人,是李嗣。让我妈陪伴在我身边,保护我、完成她遗愿的人,是李嗣。就算他骗我,那就当我还他的,我甘愿。不要再讲任何他的坏话,我不想听。」

    说完,段豫奇起身吐了口气,抚额道:「抱歉,我想静一静,今天到此为止吧。我上楼了。」他看也不看王騫虎的表情,把一张纸钞压在旁边帐单下就扭头离席了。

    艾莉穿着直排轮鞋溜过来询问:「请问这些餐点要打包还是收掉呢?」

    王騫虎沉着脸若有所思,淡漠应了句:「都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