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盛〉(2 / 2)

大明风华 云月 Kumotsuki 2841 字 6个月前

    「我只是自己写写,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

    除了你。

    王世贞再一次见到杨继盛,已是在詔狱中,他费尽千金,才得以进入狱中。去之前,他的家人好友全都劝他不要去,可千万别因此开罪了严党;可他不得不去。必须要去。

    他生怕,这一次不去,他将后悔一辈子。

    彼时的杨继盛,已然折了腿。王世贞曾听闻,杨继盛在狱中独自用破碗片剜去烂肉,一声不吭。

    没有人照拂他,在詔狱那样严酷的环境里。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好疼,以至于王世贞仍不敢看杨继盛的残腿。

    想到那里到处是苍蝇蚊子老鼠,里头还没有太医;当年的那个温柔书生,话少,不苟言笑,却可爱,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杨继盛自是毫无过错的。可究竟是为什么?

    王世贞的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只待诉说,想起一切的由头,全来自杨继盛一往无悔地向那老道士死諫了严党,见到他以后,所有的话语也就化成了一句:「为何你要上那道死疏,却不让我知道?」

    杨继盛平静地说道:「世贞,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阻止我吗?」

    王世贞想着,他会的,就和年少时,他们一同中举的那晚一样;只是没想到,当时在杨继盛的内心里,那颗想剿除奸佞的种子,不但没有因着他的话而埋没,反而随着年岁生根发芽,越发茁壮。

    某日,下朝后,严首辅见着王世贞,想他与杨继盛素有交情,又听闻杨继盛即将调回京师,便来问他:「你觉得杨继盛这个人怎么样?」

    王世贞生怕严嵩想拉拢,杨继盛万万不从,便惹了一身麻烦,赶紧回道:「此人骄纵异常,性情耿直,怕是无法裨益于朝政大事。」恨不得严党远离了杨继盛,姓杨的快点回了京,到他眼皮子底下遮风避雨,他才安心。

    自是无法裨益于「你们的」朝政大事。王世贞心说。

    本以为如此,自己就已帮上了忙,不料严嵩原来从那时起,就有意想拉拢杨继盛;这就好比张仪去楚国,请屈原当亲秦派一样,是最使不得的。

    杨继盛问他的问题,王世贞没回答。

    隔着铁栏杆,能明显看见王世贞面上的急切之情。杨继盛的内心里自有答案。他说:「元美,不说这件事了,等你出去之后……」

    话还没说完,王世贞立刻回答道:「你的家人,我都已经接到府里了,你儘管放心。」

    杨继盛满意地点了头点头,随后说:「我在这里头,怕是还要待上好一段时间,你帮我带点东西来打发时间。」

    王世贞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只管说吧。」他生怕这段在詔狱内被关押的日子,将是杨继盛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多想之后还能再见杨继盛一面。忍耐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王世贞紧盯着槛中人,生怕那人自眼里忽然消失。

    杨继盛只淡然一笑,回望着他,从容地说道:「你写的那本小说真的很好看,比你平常写的那些废诗还有青词好看多了。你还有写吗?我想看续集。」

    ※

    杨继盛每次的笑容,都縈绕在王世贞的脑海中。他很少笑,可每一次笑,都风情万种,无法言诉。

    那种看淡生死的神情,许是世间之至美,亦是至宝。只可惜,皇帝不懂。

    皇帝只懂得修真,炼丹;不懂得真正爱一个人、在乎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

    没了杨继盛,再好的风光都是虚的。世间多寂寥。

    天空中乌云密布,即将下雨。

    直到杨继盛的尸体已自刑场中拖走,老天爷才迟来地垂了泪,倒像是惺惺作态。

    隔着一堵刑场的墙,王世贞并不能看见杨继盛的遗容,但是他会记得,在进入刑场之前的杨继盛是什么模样;就算他已没了一条腿,他的意气风发却比年少时候更盛。

    单只想着杨继盛再也不会说话,看他写的小说,在他面前羞赧地垂着头;忆起他们一起在京师内游行的时候,杨继盛接过他的眼神,却不敢看他……诸般场景翻飞而去,王世贞的眼泪早已溃堤。若他的泪水能淹田,只怕改稻为桑的事早就成了。

    一旁的人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世贞抬起头,看向身旁人,「老师……如果当时我能说服他,将他拉进我的圈子里,不要放他一个人,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諫?若我能日日夜夜守着他,不让他有机会写那份奏疏,不让他有机会被下放到狄道,他今天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人生总是有无数个「如果」,可就算人生能重来,这些个如果也不见得能成真。徐阶悠悠心想。

    「他不是那种会结党的人。」不知怎地,杨继盛之死,使徐阶想起了夏言──他难以忘怀的故人,也是他的老师,他的前辈。除恶扬善,公私分明,心怀天下的一个人,下场是弃市。

    与其说天妒英才,倒不如说,如今的世道容不下一点清流之士。水清则无鱼,若水尽皆混浊,只怕天下将倾。

    摇头,感叹,「纵你能日夜拴着他,养着他,看着他,他还是会反对仇鸞,上书痛陈马市之弊端,而后被下放狄道为官,他就是那样的人。」徐阶说道,他似乎是明白杨继盛的个性,可说的时候,他总莫名地想起夏言。他想,若是夏言,铁定也是如此。「以身諫上,以邀直名」。

    或许,两人之间确实有着这么些共同点。

    夏言死的那一天,他站在刑场的墙外哭泣,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此时,他自委靡的王世贞身上,亦能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悲伤无以言明,开始憎恨君父,严党,以至于整个世界。当他认知中的全世界已被带走,真正的全世界,就彷彿不復存在。

    他无法明白王世贞对杨继盛的感情,可他能明白自己对夏言的感情。

    徐阶问道:「他死前,可曾跟你说过什么心愿?」

    王世贞摇摇头。他早已想好了,该将什么东西放进杨继盛的棺槨里。除了他的官帽,他的官服,还有……

    或许永远也无法问世的一本作品。

    都无所谓了,只要仲芳看过就好。

    只要他喜欢,就是我自己,都能跟着一起埋下去。

    「老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恕学生无法多言。」王世贞回道。

    『这不分明是你的字跡吗?』还记得那个花前月下的夜里,杨继盛如此说道。

    王世贞说:『你难道很常看我写的字?怎么就认得那是我的字跡。』

    杨继盛笑道:『你不也不认识我吗?可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字是仲芳?难道我有亲口告诉过你吗?』

    从那时起,王世贞才知道,原来杨继盛也留心过他;就像是自己对他那般。自己对他的感觉既然不虚,那么他对自己的感觉,或许也是如此。

    王世贞试探着,又问他:「仲芳,我看你对谁都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你这么亲热的?」

    杨继盛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李瓶儿,你也不是西门庆。」王世贞霎时住了嘴。作势要打他,杨继盛嘴巴不饶人,又说:「王少爷好大的官威,还没进翰林院呢,就要打人。」刻薄的模样,竟是非常可喜。

    那天夜里,是王世贞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比中了进士还愉快;有杨继盛的陪伴,令他感觉醉意未消,而美人在怀,十分通畅。

    只可惜,在这场大雨过后,他们再也不会有一同剪烛的夜晚。

    嘉靖三十四年,一别,即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