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一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黑莓,「你是甚么意思!?这根本就不是白子的错!」
「不是他的错?」木英对她的辩解嗤之以鼻,「他是领导,那么他就有义务承担一切。朗风也是这么做的不是吗?那傢伙可没有为自己的任何行为找过理由。」
「那是因为朗风是正确的,做正确的事为甚么需要理由?」
「是阿,因为朗风是正确的。」木英讥讽的重复了一遍,「既然这样,代替他的白子也应该要是绝对正确的才对。他成为领导者的意义不就在此吗?因为他是被朗风养大的,所以他继承了朗风的一切。我们需要绝对正确的朗风,所以才选了与他相同的白子,但是我们得到了甚么?变成怪物的同伴、属于实验室的敌人,还有一堆同伴的尸体。他做的真好,我想这也是朗风会做的事对吧!」
黑莓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她想反驳对方白子跟朗风是不一样的,但是却又没有资格。毕竟不管是在朗风死去的当时、还是希望白子做些甚么决定的时候,她也会以朗风的名义去要求白子。
同样是帮兇之一的她,事到如今又怎么好意思说两人是不一样的呢?
木英继续说:「我们不需要除了朗风以外的领导者,既然你只是个劣等的模仿者,那我们就不需要你!」
「我也是跟在朗风身边看着他一言一行的人,我比你更适合成为一个正确的领导者!」他俯视着两人,说出了结论:「因此,我将取代你成为新的领队。」
「什、你不能!你不能自己决定这件事!」听到这句话,黑莓终于了解对方的意图。女子慌了起来,但她的话语已经没有任何威吓力了。
不知不觉间,木英身后已站满了跟随者,几乎是所有人选择他做新的领导人。看着黑莓不可置信的脸,木英先是低低的笑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一直都很不解,明明最崇拜朗风的是他、最先模仿朗风的也是他,但为甚么最后成为领队的却是白子?他做的也不差啊!如果说朗风能为这个群体付出所有的心力,那他也可以!但是为甚么最后却是选择了白子?只因为他是由朗风一手带大的吗?
他对白子有着几乎偏执的忌妒,纵使他清楚这份情感是扭曲而不合理的也无法停止情绪的增长。
老实说木英并不讨厌白子,但只要一想到不管自己怎么做都无法比白子更靠近朗风,他心中的黑暗就快将他湮灭了。因为他是如此的崇拜着朗风啊!
如果白子真的能够百分之百的成为对方就好了。但是就跟他想的一样,白子根本无法胜认这份工作。这种半吊子的模仿不只会遭来危险、同时也是褻瀆朗风,木英心中的不满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剧烈,终于在今天占了上风。
他在所有人的同意下成为了新的「朗风」,这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事。他就像是被表扬的孩子一样、就像是被重要的人肯定了一样无不欣喜的想:只有我才能成为朗风的继承人,因为我是最像朗风的人!
「看啊,黑莓。我可不是自己说说而已,这可是大家一起决定的。这可是正确的事啊!」木英戏謔而尖锐的对黑莓说:「如何?你不是喜欢过朗风吗?如果白子那种半吊子也能让你追随这么久,那么要不要改跟着我啊?反正你只要有朗风的影子就好不是吗?我可比白子更像朗风喔?」
「别开玩笑了!」黑莓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在拐着弯骂她,气得一拳挥了过去。但木英早有防备,只见他轻松的挡下了黑莓的拳头并回敬了一脚给对方。女子子来不及防御只能接下攻击,木英一脚踢在她毫无防备的肚子上。刚才被芭生踢伤的地方再次受到重击,黑莓发出吃痛的声音跌坐在地。
她本想要再次起身扳倒木英,却发现他身后的眾人只是冷冷地看着,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被孤立的感觉让人心寒,黑莓原本紧握的手失去了力气,她下意识地转向白子,期望对方能说些甚么。
然而白子依旧毫无动作。
他的心还遗留在芭生与费黄身上,胶着固执的不愿离去。木英的话虽然听进去了,大脑却还未来得及处理,只能麻木地看着对方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木英开始对此感到不耐烦。白子老是喜欢沉默,这也是与朗风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永远搞不懂白子究竟是在想甚么,这令他感到非常、非常的烦躁。
「随便你吧。」
正当木英想开口问对方到底想怎样时,白子也跟着开口了。他就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木英的决定似的站起身往反方向走。
「白子!」白发青年的状态与平常不一样,黑莓既是担心又是着急的呼喊他的名字,但是对方只是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前进。女人不知道他要去哪,既不敢跟上去又不想面对木英等人,只能直直地盯着白子的背影。
至于没想到会被对方这样对待的木英先是感到震惊,然后才是觉得愤怒。他讨厌白子无所谓的态度,彷彿这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很快的木英就想到了自己可是取代对方成为了「朗风」的人,对方的表现不过是虚张声势。
「果然只是个模仿者。」木英嘲讽的拋下这句话后,踢开脚旁的尸体带着眾人转身离去。
独自一人行走的白子毫无目的。
抱持着远离那种氛围的想法,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离黑莓等人有一段距离了。
女人担心的脸浮现在脑海中。白子对自己将对方一个人丢在那里感到抱歉,脚步却依旧走向了种植在道路旁的小树林中。
夜色垄罩了大地。
原本就容易迷失的树林此时更显得复杂,彷彿只要一踏入就再也无法离开。白子并没有打算逃到多远的地方,当然更不可能有想要迷路的念头,他很快地就停在距离入口处不远的其中一棵树前发呆。
朗风的话浮现在脑中,他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他说过夜晚是很危险的……」
黑夜彷彿将所有的东西都融为一体,不管是影子也好、树也好、沉重的心情也好,白子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事物都被贪婪地装进它的胃袋之中。
被排挤的孤独感以他为中心的挤压,彷彿是某种固执地逼迫。
青年没想到这种感觉竟是难以忍受的,忍不住靠着大树坐了下来。
就算隔着透明罩,天上的星星依旧很漂亮。白子看着发散微光的小亮点,心情却难以言喻。
所有事情一口气如石流般倒进心中,原本就不太会处理感情的他此时更是难以去梳理自己的想法。心事淤积着难以排出,无边无际的夜就像是催化剂,使原本就难受的感觉被放大至无限。
白子感觉自己正一层一层的下陷。
「公主!」
而当白子沉浸在负面情绪中时,某人的声音却唐突的出现了。
虽然对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感到诧异,但此时的白子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自己。他想要对方离开,甚至想着若红发青年不愿意那就换自己离开,但这些想法都在看到浑身沾满泥土的虹后烟消云散。
白子错过了赶走对方的时机,虹很快的就跑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在看星星吗?」红发男子问道,但白子却露出一脸疑惑。
「那是甚么?」
「唔,就是那个啊。」虹指了指天上,「那个,花菟……咦?还是金掺?他说那个是星星。」
「哪一个?」天上有太多亮点,白子不太确定虹说的星星是哪一颗。
「全部都是啊。」虹说,一边拍了拍身后的树木。
「这棵树跟其他树一样都叫树木,星星也是全部都叫星星。」
「……我第一次知道。」
「我也是人家告诉我们我才知道的。」
听见虹这么说,白子有些好奇实验室还知道些甚么。他忍不住问:「如果他们知道这么多东西,那为甚么不告诉我们?为甚么要把我们都关起来?他们是不是在隐瞒甚么事?他们究竟还知道甚么?」
虹似乎不太明白,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彷彿在寻找答案。
意识到对方可能同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员,白子对自己方才连珠炮似的询问感到不好意思。他向对方道歉,要虹忘记自己刚刚的疑问后再度陷入沉默。但虹误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无知才使白子失落,不禁紧张的解释:「他们有时会告诉我一些东西,但是都没有跟我说公主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没关係。」白子打断了他的话,「我想也是。这些事他们应该不会随便告诉别人,是我太衝动了。」
如果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果然还是得回实验室一趟吗?
白子这样想着,再次往虹的方向看去。他的视线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虹这才想起自己还脏着,便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这是在刚才被他们弄的吗?」
「谁?不是。」虹想了一下后很快的摇头,他解释:「我把费黄埋起来后就马上来找你了,所以才会脏脏的。」
原本以为对方是因为先前的打斗而弄脏的白子在听见费黄的名字后再度消沉。少女困扰的微笑与死亡的瞬间就像是毒素般,一点一滴的侵蚀着他。
白子对虹说:「我很抱歉。」
毕竟虹曾说过费黄是他的朋友,那么少女的死肯定会对他造成不小的打击。白子以为虹会很难过,但对方却只是一脸若有所思。这令他十分不解,他们不是朋友吗?那为甚么对方还能这么冷静,彷彿对这件事感到羞愧的他才是异常的?
身为领队却连一个人都无法保护,白子对任何人的死都抱持着沉重的愧疚。木英说的话在脑内一遍一遍的回响,白子觉得对方说的对极了。朗风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那么为甚么轮到他的时候这种事却是层出不穷?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只因为他无法完美的成为朗风。
芭生有权利憎恨他、木英有权力罢免他,黑莓……甚至是任何人都能够指责他没有保护好他们重要的人,因为他应该要这么做、因为朗风会这么做、因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所以他也同意自己必须与朗风一样成为正确的。
如果虹对他生气、对他哭泣或是从此讨厌他,白子都会不闪不避地全盘接受,因为这些都是他应得的。然而对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白子甚至觉得对方的目光有时会被四周的事物短暂地吸引过去。他不懂虹为甚么没有责怪他,就算是傻子或是小孩也会去憎恨伤害过他们珍视的事物的人,但是对方却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这简直是异常!
白子想起自己在第一次遇到虹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不太会与这傢伙相处,现在想想当时的想法真是太对了!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瞭解对方。
虹对他来说代表全然未知,是神秘而令人着迷、无解又极为吸引、危险却难以抗拒的存在。明明他已经比过去还要更了解对方了、明明他已经能够坦率地承认自己喜欢虹那鲜艳的外表了,但每当触及对方的感情时,他却只能像此时此刻一样,陷入一个未知的漩涡之中,无边无际、只能下沉。
他甚至不懂对方对自己的迷恋!
庞大而复杂的感情、虹美丽却未知的吸引、费黄的死、同伴的死、木英不信任的目光、朗风的期待还有眾人对白子的要求全部交织在一块,既矛盾又强烈,宛如某种有害的团块一口气塞进白子的脑中,堵住所有思考与冷静却又急于闯进他的内心主张自我存在。
所有情绪,那些被压抑、被忽略、被遗忘的心情在此刻一口气反扑了回来。它们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最后成为了白子从没意识到、并且也无法压制的引爆源。
白子忍不住站了起来。
一直都是十分冷静而淡漠的他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激动,就像是试图釐清所有感情一样结结巴巴而不受控制的质问对方:「为甚么、你为甚么可以这冷静啊!?费黄死了欸!你不是一直都说她是你的朋友吗!?那为甚么你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到底哪里有问题啊!?」
「如果不是为了我,费黄根本就不会死!如果我反应更快一点、如果我更强壮一点、如果我当初没有让芭生离开,费黄根本就不会死!所有人都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活该被怨恨,因为我是错误的!我无法像朗风一样成为完全正确的存在!如果他还活着,这些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朗风不会犯下跟我一样的错误!因为他是绝对正确的!」
「但是我却杀死了朗风!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朗风就要被感染成怪物的一份子了,所以我只能下手!朗风要求我……所有人的眼神都在命令我去做!所以我只能杀死他!我无法反抗……我怎么可能反抗……我只能杀死朗风!而杀死他的我、身为被朗风养大的我就只能成为下一个朗风,因为我们需要朗风。我们不能没有他、我们不能缺少绝对正确的指标!」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无法像朗风一样正确、我无法像朗风一样完美!这种事我明明早就知道了,但却还是一直、一直说服自己做的没错。不管是与你再次相遇的时候也好、回去找儿久的时候也好,我一直都在说服自己与黑莓:『我这么做是出于朗风的意志、如果是朗风的话他一定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但是这是骗人的!我很清楚朗风才不会做这种事,这不过是自我解读、是曲解!」
「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就算我知道他心中的那份准则,我依旧无法百分之百的照着做,因为我的心无法像他一样公正,我的心是软弱的!不管是让你回实验室,还是因为儿久的请求而拜託你不要杀掉费黄……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朗风的标准,却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而选择这么做!结果你看,这就是后果!结论就是我是错误的!」
「木英对我失望也是应该的,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无法成为真正的朗风。他说得没错,我是个劣等的模仿者!明明跟在朗风身边这么久、明明他教了我这么多,但是不管我在怎么努力模仿、不管我再如何揣摩朗风的内心,我终究无法成为朗风,因为我跟他就是不一样啊!」
「我甚至连朗风那种能为他人牺牲的高尚性格也没有,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了解他当初为甚么要这么做。当所有人都在讚赏他那高贵的情操时,我却觉得心脏难受得要命!我想问他为甚么我会痛苦到不行、我想问他这么做究竟能为他带来甚么,明明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死掉、明明我还想再跟他多相处一点、他明明还有好多事情该教我的,但是已经成为尸体的他甚么都无法回答!」
「老实说就连费黄为了救我而牺牲自己也让我感到费解!如果不是为了我,费黄根本就不会死!她甚至可以趁这个时候爱跑多远就多远,反正我们的死活也不关她的事!她不是说过吗?她憎恨着我,那为甚么还要跑来救我?为甚么要赔上性命去救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我根本就不希望她来救我!我不希望她死!费黄也好、朗风也好,为甚么他们总是能将他人的性命看得自己还重要?他们是不是以为这么做能得到甚么?但是他们得到的只有死亡!只有尸体!」
「没有人会因为谁的死而感到快乐或是光荣、不会有人因为谁的死而感谢谁的。所以朗风成为了领袖,因为他是能为了保护所有人不死而牺牲的人,但是我不行!我不希望有人死、却也无法牺牲自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最终害死了这么多人。所有人都能为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而恨我,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力,而你为甚么不恨我!?」
「你一直说喜欢我,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点吸引你了!我利用你、将你当成一个好用的工具,我甚至想杀了你!你懂吗?虹,我根本不是你所想到那种人!你一直说我是你的公主、神甚么的,但是我不是!一旦失去了『朗风』的身分,我就甚么也不是!我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甚至无法拯救任何人!杀死你的朋友的不是芭生、不是怪物,而是我!虹,你应该恨我才对!」
你应该恨我才对!
白子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饱含绝望的话语滴进深不见底的黑夜中,彷彿涟漪一般地无限扩大,就连树木也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树枝与树叶摩擦的沙沙的声音为空间添加了紧张的氛围,虹不知道何时也跟着站起来与白子面对面,两人就这样看着彼此却没有说话。
虹在思考。
他的脑子不太好,听不懂太难的话。人们──不管是实验室的人也好、跟在白子身边的人也好──有时都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他的脑子有问题,但他依旧不明白原因。
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甚么事。不管是杀死怪物、还是杀死敌人,这些都必须要有人来做,而他正是去执行的人。但是为甚么命令他的人要露出奇怪的表情?这不是他们希望自己去做的事吗?如果说这份缺失正是人们觉得他奇怪的地方,那么想他自己大概也是同意的。如果自己没有缺少那份东西,他就能理解白子为甚么会难过,又或是对方为甚么会纠结在这些事情上了。
老实说,这种事就该像以往那样毫不在意的拋到脑后遗忘就好了,但是白子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虹愿意试着地去理解白子的痛苦。
「实验室……每当有人加入军队,都会告诉他们这将伴随着死亡风险。」他费解的想着,努力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是被改造过的。我想,就算知道自己可能一去不回却还是愿意待在军队里的人,不管是谁、就连费黄也是,一定都已经做好死亡的觉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