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不要衝动。」目送高大的年轻男人离开,警卫老伯不忘用苍老嗓音苦口婆心劝告:「没啥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别再想着跳楼了啊!」
「……」电梯门缓缓合上,柳道镇面无表情,看了眼在一旁窃笑的阴间使者:「笑什么?」
辛佑梨没想到他会注意自己,先是一愣,而后敛起笑容:「我没笑。」
男人又盯着他看了会,直到电梯抵达楼层,得走出去才将视线移开。辛佑梨飘在他身后进了家门,待他又翻出身乾净衣服再次进了浴室后才滚到沙发上,抓起抱枕将脸埋入,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半小时前的顶楼,柳道镇正拉着他的手,一改不久前说的「你让我很困扰」,态度驀然转了个大弯,开口求自己留下;由于太过震惊,阴间使者一时没法从彷彿被雷劈到的错愕中回神,也压根没想到要挣脱,就只是站在原处傻兮兮地和男人对望。
没有被恶鬼附身吧?这念头只在辛佑梨脑海闪过,旋即又被他自个否决了——恶鬼才不敢靠近他们这种鬼差,况且像柳道镇这种将死之人,恶鬼就算佔据身体也会在不久后被拘魂,一点也不值得花那功夫夺舍。
那是为什么啊?小鹿般的双眼睁得滚圆,总算稍微冷静下来的辛佑梨想着要把手先抽走,也别傻站在这里,回去柳道镇家好好说话;可男人大概是误会了他动作的含义,不但没顺势放开,反倒抓得更紧了:「别走。」
「……我没有要走。」青年不得不向看上去神经紧绷的柳道镇解释:「先放开我再说话?」
男人绷着张脸,将信将疑地松了手。重获自由的阴间使者活动了下手腕,还没来得及说话,柳道镇便紧接着提问:「你……哭了?」
辛佑梨愣了愣,想起刚才的确因为伤心和委屈感而哽咽着湿了眼眶,现在看上去约莫还有点红肿,难堪地抬起手想遮掩丑态:「没有,是这里风大,可能有异物吹进眼里了。」
事实上,人间的物品是没法影响灵体的。青年因为说了谎而有些心虚,想着无论如何,总之得先转移话题,于是张了张嘴,然而又是未及发言就被打断。
「帮你看看?」
男人几乎是在他话音方落就脱口而出,语速快到阴间使者几乎没能听清楚:「什么?」
是他幻听了吧?只会要他闭上嘴在一边乖乖待着,甚至觉得自己跟进跟出是莫大困扰的柳道镇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男人没有再重复,只是又向前一步,沐浴露的薄荷香气参杂汗水味,撞进辛佑梨鼻中,还发着愣的青年顿时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边推辞边往后退:「不用,我没事,应该已经跟着眼泪流出来了……!」
原来被人贴身跟着就是这种感觉吗?几乎要怀疑柳道镇是不是在变着方法让自己体会他有多困扰,面对执意要瞧自己眼睛的男人,辛佑梨不停向后倒行,也没注意背后还有没有去路:「柳先生,真的不用——嗯?」
眼前的男人倏然变了脸,露出打从见面来最为严肃的神情;腰间被柳道镇一把揽过,整个人都贴到了男人怀里,辛佑梨吓得语调都变了:「柳、柳先生?」
他比柳道镇矮上一头,耳畔正好靠在心脏跃动的左胸。那里正强烈而急促地跳动着,昭示这副身躯的拥有者心绪有多么不平静。
原来冰块也会激动吗?被行军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声震惊,辛佑梨有些失神,也顾不上还环在腰后的手臂,就这么傻兮兮地依偎在柳道镇身前。
「你背后没路了。」男人抱着阴间使者往回走了几步才放手,低头看着还兀自神游天外的他:「……你不是因为风沙吹进眼睛才哭吧。」
他虽然不爱和人来往,但也不是真的完全不通人情。
在看见辛佑梨用平淡神色说要申请更换负责人时,柳道镇就知道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但又不明白问题具体在哪,眼睁睁目击阴间使者消失后在客厅焦躁地想了会,最后还是决定动身去找回青年。
没有有效手段能得知他的行跡,柳道镇只能在大楼一层层找。举凡楼梯间、天花板,甚至警卫室他都看过了,就是没一处能瞧见那道身影。翻遍大楼后只剩下顶层,他还想着这里万一也没有,那就开车出去,在往公司方向的沿路上一个个搜寻,幸亏辛佑梨大概是不认识路,即使乱跑也只在大楼范围,最终在顶楼听见青年疑惑的声音时,柳道镇着实松了口气。
幸好还没离开,幸好找到了人……不,是鬼。此前只觉得是造成分心主嫌的青年现在怎么看都顺眼不已,连带嗓音悦耳度也直线上升。生怕使者又误会什么,柳道镇这回直截了当地道明了来意,要青年别走。
阴间使者明明听见了,却只是傻乎乎地站着,不说好也不拒绝。还是头一次这般心急如焚,又怕他再度消失,柳道镇乾脆抓起他的手腕,又重复了一回请求。
就算工作会因为顾着看他而延误、就算他总是在自己耳边像隻麻雀般嘰嘰喳喳地叫嚷、就算他会因为别人扔给自己工作而大发雷霆,甚至气到眼圈泛红,让自己手足无措,那都无所谓了。
自己只剩下一百天能活,这种令人心头微痒的烦恼再怎么样也就只能持续一百天;比起在这百日之间和其他不知秉性的阴间使者相处,柳道镇更倾向让这个不怎么聪明,却有着柔软性格的青年留下。
所以当他发现辛佑梨双眼微红,看上去就是哭过的模样时,心脏就和被人猝然捏紧了一般。
是因为我说的话,所以伤心了吗?算上早晨那回,都为我流两次泪了。表情依然冷峻,胸腔里的心脏却如同急速崩塌的雪山,奇妙地自冰霜里探出一点幼苗,孤零零又怯生生地摇曳着搔在心尖。
不该说那种话,也不该因为嫌反抗麻烦而一味接受不合理的工作。反省导致辛佑梨流泪原因的同时,让他别再淌下任何泪水的念头也跟着浮现,第一次尝试替人拭泪的柳道镇笨拙提议要帮逞强的青年看看眼睛,却吓得他连连倒退,差点就从几十层楼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身体反应比想像中还快,在他回神前,双手已经将瘦弱青年牢牢揽入怀里,微凉触感和隐约香气让柳道镇一阵恍惚,向后退上好几步才想到该放开。
猝不及防被自己抱了个满怀的辛佑梨似乎也在出神,柳道镇得以近距离观察他湿漉漉的眼,越发肯定那些泪液是出于情绪,而非外物。
于是男人问出了那句话,想着即便从来没试过,也要和辛佑梨道歉,解释自己并非要他离开,但还没等到阴间使者回答,粗重的喘气声就从楼梯处传来,一个拎着手电筒的矮小老伯扶着逃生门门框喘气,操着浓浓乡音道:「别!年轻人!别想不开!」
「……」
柳道镇转过脸,连带辛佑梨也被警卫的凄厉劝阻声吸引了注意。
「你说你这么年轻,又长得好,有什么好想不开的?」老警卫痛心疾首,不久前这年轻人在警卫室外头张望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可又是认识的住户,便没往心里去;谁知道他只是去叫访客填个资料表,顺带泡壶茶回来就看见监视器里有个人正朝顶楼边缘走,赫然便是一小时前才见过的熟面孔,吓得他茶也顾不上喝,搭了专用电梯后一路沿逃生梯跑上来,就怕晚到些会来不及拯救一条生命。
「警卫先生,我不——」
老伯没让他说完,上前对着男人就是一阵叨念:「哎,你这小伙子,来来,跟我去警卫室聊聊,这人生有啥越不过的槛嘛,你为什么就要走上这条路呢?」
柳道镇:「我真的没——」
「知道、知道,没有活下去的热情了是吧?我告诉你啊,这热情得自个儿找,走走走,先下楼去,秋天晚上凉得很,我受不住这风啊。」
辛佑梨站在一边,眼看柳道镇从想辩解转为木然,最后被警卫拉着下楼的场景,「柳先生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想法浮现脑海。
陪着男人听警卫老伯絮叨一小时的当年勇后,一人一鬼总算被放过,躺在沙发上回味起方才柳道镇僵着俊脸一杯杯灌茶的画面,辛佑梨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样才像活人啊,阴间使者愉快地翻了个身。这段时间里柳道镇简直像个会进食睡觉的工作机器,没有一星人味,今晚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不但突然开口挽留,还知道自己是被他气哭了,可以说是柳道镇人生的一大进步。
但是为什么改变心意了?想起这点,辛佑梨又迷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