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话外分明都是要赶我走的意思,还是有些人真的要等到失去才明白要珍惜?纤长手指在抱枕上左右蹂躪,辛佑梨对于要不要问清背后缘由犹豫不决。
说不定问了反而会听见让人更不爽的答案,毕竟柳道镇就是个擅长让自己生气的人,从第一次见面质疑他是骗子开始,好像两人待在一起就要时不时用行动或言语堵他,青年暗忖。
但也可能是真的意识到我的好,想和我变成朋友呢……?这样的话,错过这个契机不是太可惜了吗?冰山才融化出一丝缝隙,要是不抓紧机会鑽进去再放把火,感觉没一会功夫就要再次冻结了。
还没烦恼出结论,浴室门从里头打开,擦乾一头短发的柳道镇步出水气蒸腾的卫浴,望向正在沙发上发呆的青年,凝滞片刻,还是抬脚靠了过去,弯下身看他:「辛佑梨。」
视野冷不防被男人稜角分明的脸佔据,阴间使者大吃一惊,下意识直起身:「柳先——啊!」
他起得仓促,没抓好距离,而柳道镇为了确保他注意到自己,也将身子弯得极低,两相加总下,撞到彼此就成了必然。
「……」男人站直身体,摸了摸被撞出红痕的额头,神色依旧毫无波动。
闯了祸的辛佑梨哪里还记得什么要融化冰山,只知道自己不但撞了冰山,还把人撞愣了,捂着前额泪汪汪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很痛吗?我用灵力帮你止痛?」
柳道镇幽幽地盯着他,阴间使者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不安地猜想是否又要被说烦人,男人吐出的语句却叫他意外地瞪大了眼。
「你先帮自己处理吧。」男人施施然走到对面坐下,打开客厅电视随意转到新闻台,在一阵名嘴互骂声中说:「都痛到哭了。」
辛佑梨捂着额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这不大正常啊,他想。柳道镇刚刚说的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他?
「……」见他又开始发呆,心思根本不在节目上头的男人站起身,走到电视柜边翻找一会,拿出罐膏药,又挪回青年身边:「额头肿了,擦个药。」
已经陷入疑问漩涡的阴间使者下意识点头,直到柳道镇用温热手指在额间抹开带有凉意的药膏,辛佑梨才扬起脸,向动作轻柔,脸色却冷峻如常的男人小声道:「谢谢。」
揉按着肿包处的指腹一顿,柳道镇收回手,边将药盖起边道:「不客气。还有,抱歉。」
青年觉得自己大概是把脑子撞坏了。
柳先生帮我擦药,还和我道歉?辛佑梨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几乎要怀疑现在是场奇怪的梦境:「为什么道歉?」
「我不应该说你让我困扰。」柳道镇怕他又误会,这回用词拿捏得再精准不过:「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并不是你的错。」
辛佑梨眨了眨眼,一半是因为药膏刺激性的气味,一半则是出于困惑。
「……什么问题?」解释了和没解释一样的道歉让青年更迷糊了。是指柳道镇喜欢安静地一个人待着,所以自己这样黏在身边会让他不舒服吗?
起初只顾着委屈和生气,他也没考量到男人是否有苦衷。现在冷静下来,又被柳道镇照顾着上药,不管从哪看起,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方。辛佑梨尷尬地缩起肩膀,没底气地接道:「我也有错。该弄清楚你能忍受的底线在哪才对,但我问也没问,只是要你接受,对不起……还是以后我就不跟柳先生去公司了?但是那些人老欺负你,柳先生都不反抗,我又不想看他们得逞……」
自己提出了建议,却不怎么想遵守,青年为难地蹙眉,想着是不是託梦吓吓那伙狼狈为奸的臭老头,温热手指又贴上了还没褪去红肿的前额,划着圈化开药膏:「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遍寻不着辛佑梨的那一小时里头,柳道镇才发觉没了这个老在自己身旁飘荡,用清亮嗓音喋喋不休说着无关紧要话题的青年,世界会是如此寂寥冷清。
以往开车上班时,他习惯打开广播听些路况报导和天气预报,权当提神;但打从阴间使者出现起,车内音响已经好几天没开机了,柳道镇甚至无法想像以前自己是怎么每天靠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节目来打发通勤时间。
上班时刻也是如此,虽然辛佑梨和他搭话或安静坐着都会令自己分心,但若忽然少了这令人在意的存在,他大概要心烦气乱到一行程式码也写不出来,只会满心担忧回家时还能不能看到这笨拙又过份热情的青年。
毕竟他出现得那样突兀,消失时也这么令人措手不及。
「咦?」晕乎乎的辛佑梨发出一声疑问:「可是柳先生——」都还没釐清柳道镇能忍受的范围呢,男人就退让了?不会没几天又因为别的由头赶人吧?
「你说已经申请更换负责我的使者的事,可以取消吧?」柳道镇垂着眼看他,指头轻按在那片悄悄散开,只剩依稀痕跡的红肿上:「我不想更换,只要你就行了。」
墙上时鐘声忽然无限放大,阴间使者讶异的神情,倏然红透的耳尖,和那对小鹿般的水润眼眸被柳道镇尽收眼底。
「啊,那个没关係,我已经取消了……」梦囈般回答着问题,辛佑梨感觉自己理应冰冷的身躯像是被丢进熔炉炙烤般,火热得几乎要融成滩液体:「那,明天还是同样时间和柳先生去公司,对吗?现在时间也晚了,我该睡了,你也睡觉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柳道镇朝他点点头,收起药后就回了房间。一个人留在客厅的青年又发了半天呆,最后往后倒回了沙发上,拎起几乎要被捏到变形的抱枕,背对着已经紧闭的房门蹂躪起来。
干嘛要害羞?不就是他不想换人来负责勾魂而已,又不是什么特别煽情的话。辛佑梨努力说服自己别往奇怪的方向遐想,另一方面却又压抑不住唇畔的笑——自己对柳道镇有多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清楚不过,能让他用那种认真的眼神说「只要你就行」,还一再强调不要自己离开,那是证明男人对自己上心了吧?
「我就说嘛,没有人会讨厌跟我聊天的。」把头枕在沙发扶手,挥挥手将客厅灯光熄去,青年环抱着枕头,药膏的薄荷香气和柳道镇身上沐浴露味道极其雷同,令不意间想起了顶楼那个拥抱的辛佑梨双颊又是一阵灼热,抬手摸了摸烧红的脸,轻声呢喃:「不知道柳先生死后会去哪……如果也能当上鬼差就好了……」
鬼魂也不是都要去投胎,有些生前罪大恶极,劣性入骨的会被毁去魂魄,永远消散于天地之间;有些则是因宿缘未了,只能待在地府等待时机后转生;还有些生前积累了功德的鬼魂,祂们能够选择是要在来生投到好人家享福,或是留在地府当个基层鬼差,直到想投胎时再参与轮回。
柳先生看上去不是坏人,替同事们做工作勉强能算积累功德吧?那能不能和他一样当个阴间使者呢?说不定他俩意外地能成为莫逆之交呢。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阴间使者蹭了蹭沙发靠背,扬手灭去灯光,就这么环着抱枕,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从门缝看见客厅变得闐黑,没有丝毫睡意的柳道镇躺在床上,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小药瓶。
他没算过自己依赖了安眠药多久,某天回过神时就已经成了不吃药便没法入眠的情形。医师也曾告诫他不要过度仰赖药物,不肯开给他太多份量,柳道镇只好吃一阵停一阵,没药能用的期间就闭着眼清醒到天亮,好歹让眼睛别那么酸痛。
而今天是可以吃药的日子。
男人坐起身,取过药瓶,还没拧开瓶盖,手指上残馀的清凉气味窜入鼻腔,彷彿还能忆起指腹按摩那片光洁前额的触感。
柳道镇停了手,就这么动也不动地坐了会,而后放下药瓶,躺回了床上。
脑中盘旋着辛佑梨红通通的耳朵,和充斥惊喜惶惑的鹿眼,晚间在顶楼上为了不让阴间使者坠楼——虽然鬼魂掉下去约莫也不会出事,可柳道镇太害怕他就此消逝无踪——而伸手一把抱住了他,不知来源的花香味还隐约縈绕在鼻尖,虽然说不出名字,也无法具体描述,但那是让人感觉平静放心的香气。
……不该再洗次澡的,他想。那时只想着满身是汗,得洗乾净再躺上床铺,却把沾染上的那股香味也跟着冲了个彻底,只有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意外柔韧的腰肢触感还清晰烙印在脑海里,舒服得让人想再多体会几回。
也许明天早上可以藉口要替他系安全带,凑近一点闻清楚是什么花的味道?或者直接点问他是不是用了香水,自己去买个同款?不过地府也风行用香水吗?对这领域无甚涉猎,柳道镇难得能拋开平素的逻辑思考,漫无目的胡思乱想起来。
紧皱的眉宇在不觉间平復,凌晨一点多,在窗外清辉照映下,柳道镇闭上眼,呼吸逐渐规律绵长,是不知几年来头一回在没吃安眠药的情形下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