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爱逞强啊。他想。
可是自己在这种年纪时不也如此吗?
迷茫,莽撞,赤诚而专一,可惜常常适得其反。笨拙得情有可原。又十分在意他人眼光。
他想说些什么,诸如「想哭就哭吧没关係的」,或者「这个阶段会过去的,别太烦恼」,但总感觉那话语并无法传达至青年的心底。
有台壮观的花车盛大地驶来,装饰成巨型城堡的样子,特别引人注目,好多好多糖果哗啦啦地撒在观眾头上,孩子们乐疯了,拼命跳着抢。恍惚中的青年被狠狠推挤了好几把,身影轻晃,没能维持住平衡,歪斜地一倒。
他没有犹豫,一把伸出手拉住对方,青年削瘦的手掌非常冷,他被那温度狠狠一刺,却实实地握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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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摀热一颗伤凉的心,那力道定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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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着人家的手,将人带离正陶醉在热闹气氛中的群眾;青年沉浸在情绪之间,没有反对地跟着走。
他们停在食物小摊附近,熟食的香味飘在乐声之间,他给对方买了一杯热可可,甜甜的蒸气瀰漫在两人之间。青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小的纸杯,彷彿一隻茫然的松鼠抱着松果,他想起自己生命中有一个人,时不时也会这样傻又可爱地盯着他看。
也许算是某种程度的交换秘密,他开口向对方描述了这样一个在他心上的人。
「我的伴侣比较多愁善感,有很多心事,可是很少主动跟我说。我常常为了逗他说话,恶作剧过头就把人惹毛,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跟我发脾气,只是一个人躲在书房或是厕所生闷气。从我们还在念书时他就那样,我一直以为如果他希望用这种方式保持冷静,那我最好尊重他,可是我后来发现,他并不快乐。」
──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仅仅温和地看向对方泛红的双眼。
「我后来开始在他躲起来时烦他。狂挠门、在门外吵闹、硬要在那时轰隆隆地吸地板、把他喜欢的套书藏起其中几本,只在他打开门时归还。这种烦人手段层出不穷。他因此臭骂过我,说我烦得像卖土耳其冰淇淋的小贩,以耍人为乐。我把这当作称讚。你知道吗,他骂我的时候是笑着的。这么说听起来有点m,但我很喜欢他那时候的笑。我喜欢冷静自持的他,也喜欢愿意对我发脾气、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他。我想……你的朋友,如果有机会得知你心中的想法,也许一开始会受打击,但无论如何还是会乐意的。他应该会荣幸于你为他作出的努力、并惋惜迟于认识更真实的你。因为这就是我当初的心情。」
他滔滔不绝,在青年专注的凝视中难以自已,恨不得将自己的毕生体悟当作修为传功给人家。
中文的「他」,说出声时其实听不出性别,但他知道──而且他觉得对方也知道──彼此说的对象都是同一个性别。这样子隐晦的默契使得他们的对话笼上一层无需言明的亲切感。你的烦恼我真的都明白噢,句子之间有着这样细细绵绵的讯息。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呢。」
「会的,这是一碗熬了至少五十年的鸡汤哦,一定有用的。」
「五十年呀……」
青年的口气充满憧憬,视线落在他的左手指间,他会意一笑,扬了下手,那一圈银色指轮微微闪出一小道光。
「您能不能……再多说一点您与您的伴侣的事?」青年嚮往地请求着。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但如果你想知道,当然也没问题。」
他想着该从哪里开始说呢,摸了摸胸前的背包,像摩娑智慧树似的,一片片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
他珍惜地捻起这些回忆,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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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伴侣原本是跟我同宿舍的室友。他是个非常一板一眼的人。大学男生想着联谊和打球的时候,他寧愿自己一个人看书玩数独。因为这人真的太闷了,所以我很喜欢去逗他。亲爱的一起去买晚餐吧、亲爱的陪我去上厕所啊、亲爱的帮我顺一下这篇英文报告的语法好不好呀拜託拜託嘛。然后他会手足无措,一副「天哪你快闭嘴吧」的表情,红着脸实现我的要求或愿望。喊着喊着,有一天他就真的变成了、我的「亲爱的」了。他跟我告白那天,我好高兴。虽然他硬要讲英文说对我有个crush,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车祸。哈哈哈哈哈。
之后搬出来一起住,我才发现,他洗浴用品永远准备至少两份。有次突然发现家里只剩一瓶洗发精还紧张兮兮地跑下楼去超商买,明明隔天就会去大卖场的。外出服不穿了马上掛起来,连我扔在地上的袜子也积极地收进洗衣篮。我很喜欢他这么居家的性格,虽然有时也觉得害怕,因为他居然敢徒手抓我的脏袜子……
我们一起打工度假过,在农场採果子、帮忙带小小孩、烧钱学语言、忘记在假日前先屯粮结果苦哈哈地上馆子……遇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吵架过,通常都是我在说,他就像个锯嘴葫芦一样闷呼呼的,急了只掉眼泪。有些人觉得他性格软弱,连他自己都这么想,不管我怎么说,他只相信我是他的阳光与灯塔。但是……我才是被他的稳重与体贴守护的人。他在窗下读诗的样子真美,静静的,彷彿夜雨晴风中独立的树,我看着这样的他,心也能变得很静。他是,太阳的日冕、以及灯塔的守塔人。
我们在一起过,不在一起过;抓紧过对方的手,也放开过,之后寻觅着这样那样的机会而拼命地抓得更紧。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不那么彆扭、或者我不要那么粗线条,是不是他就不会变得太过压抑,而不得不提分手呢。说实在的,买土耳其冰淇淋这件事,本来也是愿打愿挨,老闆(我)要是把客人(他)气跑了,最终是我自己得不偿失吧。还好在我拼命牴触罗勒(异地的变化)时,他还愿意为我花心思做罗勒咸酥鸡。罗勒吃起来确实跟九层塔没什么两样啊。
后来后来后来,我们都是老先生啦。没事做的平日,我们会一大早去公园看牵牛花,带大喇叭去看小喇叭,他最喜欢这样说了;大喇叭就是我,因为我话很多。他用眼过度所以视力不太好,老是瞇着眼,我常常叫他小刚,他说那么我就是他的大岩蛇──我如果拿这个词说黄色笑话就会被打。到了这个年纪,他总算也能毫不犹豫地把我打到哭了呢。虽然那哭多少有点表演性质,但我还是喜欢他自在而有恃无恐的模样。
所以呀,你别担心。一直到最后,你跟你的朋友,都还是在一起的。故事转啊转,因为他是你的、你是他的,即使转过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来到彼此面前。你别怕。
「你所嚮往的,都将成真。」
他说,那语气坚定而温柔。
「……您究竟是……?」
眼前男子诉说的经歷与自己有太多相仿之处,青年困惑不已,在此同时似乎意识到什么,原本稳稳握着饮料杯的手掌突然穿透杯身,纸杯溜过掌心,一路落到地上,意外呼应了游行中的表演砲响。
砰。
馀音与欢声中,青年终于发现自己的身躯渐渐变得虚无。
他面对着眼前那惹人怜爱的、年少恋人的残魂,在对方陷入混乱之前,从胸口拿出一个小小的正红色信封,做了个像是招魂的动作。青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移动轨跡,直到他在掌中倒出信封里的小硬物。他们一起看着那一小轮闪闪动人的银色戒指,戒指与他无名指上的同款,刻着同样的日期,以及他的名字。
「我来带你回家。」
他说,清晰地喊出一个名字三次。那名字带有他熟悉了一辈子的韵律,在梦外、在梦里、在他为了已逝恋人铺展的归途里。「我带你回家唷。」他说,背着风小心翼翼地拉开怀中的背包,更小心翼翼地打开包里的小罈,最后将戒指放进恋人灰白色的身躯里。
戒指因着重量微微埋入柔软的灰中,经由呼唤而凭依在戒指上的青年魂魄浸沉于自己的骨灰之间,各种记忆也瞬间颳入混沌的识海,青年恍然大悟。青年泫然欲泣。
「……你变得好老哦。」
重新拾回来自未来的记忆,青年不再使用敬语了。眼前这个人,不只是一个偶然在异国庆典遇见的亲切老人。这远渡千里重洋而来之人,青年敬仰过、崇拜过、拥有过、错身过、相守过,这样一个用全心全灵思慕过的对象,即使阴阳两隔,也能感觉到对方给予的源源不绝的爱意。
「你才是,明明一起在睡午觉,结果自己一个人跑到这边,还变年轻了,是想来钓小鲜肉吗?」
「都这种时候了还乱说话。」
青年指了指他,弯着眼睛一笑,原本过于苍白的面色微微红润起来,如同花期即将来临的木兰树。他满脸眷恋地凝视着,伸出手时,青年主动抱住他。那拥抱冰冷也温暖至极。
「说好醒来一起去买红豆饼的呢……」他委屈巴巴。
「对不起哪。」
「但你走的时候是带着笑的,所以,也只好原谅你了。」
「因为一直到最后都跟你在一起的关係呀。」
这样的一生,真圆满哪。
他的诗人先生深深一笑,笑意灼灼盛绽,满树花开,幻化成他们当年初恋时的模样,绰绰风华,接着时间在亡灵身上快转,痕跡越来越深──纤细迷茫的青年、沉稳安然的中年、慈蔼清瘦的老年……就在他面前,将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流丽重现。
他看着眼前可爱的小老头儿幽灵,心里软软的,他最喜欢的果然还是彼此一起变老的模样了。
在他哭出来之前,他的恋人飘在他身边,问道:「陪我把游行看完吧?」
他当然乐意,用力眨了眨眼,双双回到刚刚的人潮之中。彩带、糖果、花朵漫天飞舞,在那之下,他们注视着彼此,欢快的人群们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此时游行已近尾声,就如同他们最终必须面临的离别。
「我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纠结于……当年没能一起观看的游行。」幽灵靠在他的耳边说。
「纠结得头七也没回来,是因为还错过了之后的春节吧。没关係的,我来找你了。」
「辛苦了。」
「老骨头坐长途飞机超痛苦的呢。」
「真的辛苦你了。」
「嘿,我又不是想听你说这个才来的。」
「嗯,谢谢你呀。」
谢谢你,为这观梦似的心有灵犀、穿越时空递来的细语,以及一直一直以来的爱。原来幽灵也还能感觉到温暖呢,祂分享祕密似地说。
我才要谢谢你的,他也以悄悄话的口气回道。谢谢你,视如此浅薄的我为唯一,并在一次次道别后还愿意给予令人惊喜的重逢。
「但坐飞机真的太累了,跟我回家吧,然后别再流浪啦,无论如何都想去哪里的话,到我的梦里来吧。」他小声撒娇。
虽然轻描淡写,但好不容易才找回这抹失踪的恋人残魂,一路的追索着实让他惊惶又难过。真的在游行现场找到人了,还怯怯不敢相认,只故作姿态地与人搭话;但也听到了对方珍贵的心里话──死别之后的交心,如何不能说是奇蹟呢。
「……其实藉由职务方便,我在风水宝地已经买了两个很好的位置,你一个,我一个,等我也住进塔里,我们就能再一起远游了唷。」
他看着身影越来越淡的恋人,拚命眨动起了大雾的视野,努力撑起笑容。
「好呀。我会耐心等你,别怕让我等哦,请一定要慢慢来。」幽灵朝他伸出小指。
压轴的游行队伍装扮成七色的彩虹,彩虹下着鲜花糖果雨,人群掀起狂热的浪潮,有歌在高呼万岁,他在雨中浪里抱紧怀中冰冷而柔软的恋人,与对方许下约定的手势。勾勾手指,按紧拇指,凑近彼此,额头相抵。他捨不得像过去那样闭上眼,对方蹭了蹭他,清晰的温度令人留恋不已,他们交换了梦寐以求的吻。
如此便不须出言道别。
又一声砲响,游行正式结束。
他真实的白日梦也随之告终。
他在逐渐散场的庆典中抱着爱人的骨灰罈哭出声。
他答应对方了,要好好过日子。他会每天去看牵牛花是否开出新的顏色、在公园与摊贩斗智斗勇就为了买一枝黏黏的土耳其冰、屯好足量的沐浴乳与洗发精虽然绝对用不完、没有人管也要好好把脏袜子放进洗衣篮、定期晒一晒那些他怎么也读不懂的诗集、偶尔去巷口买不健康的咸酥鸡然后九层塔加倍……在诸多小事之间,他便能感受到伴侣四处皆然的、于他灵魂中缠绵的存在。
这些努力之后,应许的长眠会来,他会期待火光将自己烧往对方所在之处的一瞬。
在嘉年华会狂欢吧,扮成妖怪吓退冬天吧,趁斋期前再放纵一次吧。春天马上就回来了。
幸好他年纪一大把了,等待不至于太过长久。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是重逢前的铺陈;在那之后,便永远不必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