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偏西,橙红的暖霞泼墨般从天际远处渗来,随着暮色渐浓,整座城的欢喧气息也愈加浓厚,透过櫛比鳞次的簷间,悬在彩色丝带下的红灯笼逐一亮起。
苗苗想去看看茅屋中住的人好不好,我猜这是他每回来访的一个小仪式,不愿打扰,便未随他前去,只在柳树下等候,此时被千丝万缕的柳枝拂拢在周身,如同方纔乍然生起的思绪环绕在心头。
静静放任心绪流转之后,我发觉这些都是奢侈的。
今日之前的我哪里会为了两人早已习惯的相处方式感到不足。那不足是我由于他给了我某种资格而產生的贪求,说到底是一种任性,况且,荏弱的丹修因为不能成为刚强剑修的依靠而心有不甘,想来也颇引人发噱。
看透这点,即使我尚未熟悉所有随情意而来的患得患失,意识到身在情中之人终将自寻烦恼,便没什么无法接受的了。
比起终年心如止水,冷清如冰的无情道修士,我感觉自己此刻的道心不稳──那轻微而不受控制的甘美焦灼──也宛如一种唯独天选之人才得有的殊荣。
或者该说是苗选之人?呼呼。
我自己想开了,不再鑽牛角尖。
听说水灵根的修士们多半心境通达,因水无形而能成万形,原为土水双灵根的我,本还有些顽固的本质,自从转化为单水灵根以来,确实也体会到新体质的益处。思及此,我愈发认为诸事在冥冥之中皆有好的安排,心底遂更加踏实。
至于这些纠缠不休的自扰……「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同自己说。
一边拨开了颊边不住刮搔的狭长叶羽。
柳叶软绵绵地从掌中滑开时,我想起了苗苗的手。他的手更骨感些,也更坚定,不似这柳滑溜溜的……当我们双手交扣,他握得又实又紧,与三心二意的柳丝截然不同。
再次意识到苗苗现在真的是「我的」苗苗,我开心得原地蹦踏,像一头奔向丰润牧地的傻牛。
暗访完那座小茅屋的苗苗一回来便见到我自得其乐的模样。
他人还没走到我身边,语声先至:「阿原又自己在偷偷开心。」我嘿嘿一笑,问他茅屋中的人们是否一切都好,苗苗点点头,说自己走前还神不知鬼不觉填满了他们的米缸。
「苗苗照顾人的方式好朴实。」我讚叹道。我们在城中时他不曾踏足粮店,宗门内的灵米也不适宜凡人取食,这只能是他事先打点好,并迢迢带下山的凡米。
「做得过多会显得太显眼,福薄者也受不起,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苗苗说。
「我知道的,我们的兰草君酌量有度,并且平易近人。」我一股劲称讚他。
苗苗被我夸得不自在,停下了脚步,我不再逗他,主动改变话题。
「说出来可能有点好笑。」我走向苗苗,轻易摆脱了那片葳蕤的绿柳。「之前专心修练着还没注意到,仔细想想,其实我早非十几岁的青葱少年,即使修士能驻顏,实际上芯子里根本是个老头。这样一想,事到如今倒有种老不修的自觉呢。」
苗苗从储物袋寻物的动作一顿,「老不修这词是这么用的吗?又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因为暮年春心乍动?」我认真回覆,苗苗露出忍俊不住的表情。我见他取出一把剑,认出是下山前他背过的那把,问道:「我们该离开了吗?」
「日落之后,便是妖狼出没之时,现下也差不多该准备了。城中喧闹,丰盛的人气想来更容易引来妖兽,我打算先去牠们之前现身过的西郊探探。」苗苗说明,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也在自己的储物袋中寻找药瓶。
我炼过一些大幅增强气力与体质的短效丹丸,即使无法御剑,服用后或许也能跑着跟上苗苗飞剑的速度,赶巧能用在此时。师兄借我的黄牛毕竟原身是食草的兽,我不晓得牠与妖狼是否相衝,为求妥善,便没有吹响那片召唤黄牛的叶子。
苗苗认出我捻在手中的药瓶,挑了挑眉,抢先一步夺到手中。
「阿原既然说自己老不修,就表现得更老不修一些呀。」
他横剑一踏,轻足一跃,稳稳踩在剑上,一手将药瓶藏在背后,朝我伸出另一隻手。
「啊?」我愣住了,藉由他此时邀请的举措我这才明白,原来这把剑也是他特意准备的。
一开始就是为了与我一同御剑才带着的吗?
难怪比苗苗平日趁手的灵剑宽长许多……
我幡然醒悟,顿感自己蠢笨如猪,正似深入秘境却空手而回的大呆瓜。我的水灵根估计一路长进脑子里了。
苗苗见我摀着脸没有动作,乾脆倾下身来拉我。
「抱歉……」我踉踉蹌蹌上了剑,感觉自己辜负了早先的他,十分懊悔。
「早在那时就有预谋的我,如阿原所说,也是老不修吧?」苗苗笑着扶我站定在他背后。
他想将药瓶还我,我推了下,直接塞进他的储物袋中。苗苗也无所谓,只反手牵住我,以防我摔下去,接着轻松运转灵气,宽剑在光中一闪,我们已飘升在城上空。
术法于凡人而言是无形的,我们如入无人之境,飞过晃曳的彩带与灯笼,带起一阵光彩映目的风。
剑身可踏足的空间有限,我正对他的后背,几乎是贴着站的,未免冒犯,我小心后退一步,拉开一点点距离,脚跟略微悬空。苗苗拉住我,不让我再退:「兰草君酌量有度,只可惜算得太细,一开始没能让泽原道友明白。」
他故意讲得彷彿兰草君不是他而泽原不是我,彷彿那是一对与我们不相关的傻瓜,彷彿光只是在谈论飞剑一事。我听得出他还有话要说,没有出声插嘴。
「不过幸好,至少剑长算的刚好。」他復又说道。
我想了想,才理解这是让我安心站定的意思;或许也有表明「此时的狭小侷促正是他所盘算的」一意。
什么呀,这傢伙,是在彆扭吗?这样的心机也有点可爱啊。
话既如此,我顺着他的心意挪回脚步,不再刻意保持距离。
苗苗翻飞的长发颳了我一脸,这样的刮搔比之柳叶的,还令人心痒,而且一点也不惹人心烦。从他颈后传出的花香袭人,我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在凑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转势,将额抵上他的背心。
他的心鸣怦怦作响,飞剑更在此时轻微一晃。
我知道了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在难为情的人,不自觉闷笑出声。他听见我笑,也低笑了一声。
与乘牛飞行不同,双人一齐御剑,有种格外彼此相依的感觉。我听闻过诸多前辈深陷情关,万劫不復却仍趋之若鶩,如今自己也能体会了。
与苗苗一起的话,无论如何都无须畏惧。
*
飞剑速度很快,当空行过像是一把划破流水的箭。
我们一路飞往城郊,出城门后视野逐渐宽阔,一览数十里,凭藉修士优异的视力,只见一片安寧,并无妖兽出没的跡象。更远处有一处树林,交叠生长的林木浓荫葱鬱,一眼望不到地,难以分辨树丛下的动静。
我们飞得更近一点,我不擅长捕捉树林中的兽跡,苗苗倒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叮嚀一句「留心」,掉转剑势,一俯身,提速疾驰而去。
斜飞的角度刁鑽,我藉着彼此交握的双手试图稳住身形,脚尖发力维持平衡,却还是显得左支右絀。
以往少数几次被师父师兄带着御剑时,都是比较简洁而,该怎么说呢……有效率的?反正修士在风中被遛一阵也不会死,所以他们通常会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当纸鳶一样放飞在一侧,或者让我在剑柄上坐稳抓好。我自己「不良于行」,有求于人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有一种说法是:御剑者之所以能随心所欲凭虚临风,是因其心与剑所系。
我虽没能掌握这样的技艺,也多少能够猜想得到,在这种人剑合一的时刻,要再加入第三人自然不容易。
而且……对象苗苗的话,我当真愿意作他的纸鳶。
──与剑修的剑争风吃醋太蠢了,能陪他在一块,这种形式也挺好。
可苗苗太过体贴,注意到我站不稳,居然提议道:「不然阿原抱住我的腰吧?」
「……!」我的金丹被这句话吓得疯狂乱转。
假使我照做了,岂不是另一种方式的趁人之危?他性子好,才顾及着我,天知道我乍听见那句话时心思是何等的不正……我在心中快速背诵月华清心诀,力求恢復心神镇定,手上也不敢去乱吃他的豆腐。
「哎呀,轻松来就好,苗苗直接揪着我飞就好了。」我暗自调节呼息,没有照办。
「说什么傻话。」苗苗一口驳回,逕自拉起我的手,按上自己的腰。
我手足无措,只敢以指尖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