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间溢满了清新的香气,我安下心来,才发觉苗苗的香息与满湖的荷花香,仔细分辨还是不太一样的。
我抽了抽鼻子,撑起上半身,往苗苗凑得更近,想去辨识这香气四溢之间的一抹苦涩,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苗苗配合我的动作,俯下身子,将我搂得更牢了一些,我们一人在岸上、一人在水间,也因此他整个人斜倚在池边,几乎要倾进水中。
他的颈项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我闻见了一瞬清晰的苦味。
那气息稍纵即逝,被苗苗及时隐下,但我已确实察觉。
我先前问他是否都好,他的回应轻飘飘的,不是愿意深谈的态度,只清清淡淡地说没事。他惯会装,眼下香息逸散着,像一条藏不实的尾巴,我总算能确切看破他的故作无事;可即使看得出他有心事,我还是不晓得切实的原因,若直接询问,恐怕也只会再次得到云淡风轻的回答。
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揪着他的衣袖瞎琢磨,一着急,就又想爬上岸。
「阿原你安分一点。」苗苗将我轻轻压回水中。
「苗苗……」我低低唤了他一声。
平常都是我老妈子一样追着苗苗嘮叨,他此刻护小鸡似地把我守在湖中的姿态自然新鲜,可是,我不希望他光顾着照料我,不让我也为他的心事分担一二。他也许恢復得比我快、也许强悍习惯了,但那不是我由着他装作无事的理由。
我不想逼他,便打算先让气氛再轻松点,或许到时候心情一松快,苗苗会愿意多说几句。
「──我觉得我好像水鬼。」我有些突然地说道。
「啊?」苗苗以为我要说什么正经话,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
「就是……这样拖着你贴近水面,有种抓交替的感觉。」我补充说明。
苗苗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上月与池中花,最后才又看向水里披头散发的我,似是无语着怎么有人会在花前月下胡说八道。我故意向下一沉,浸在池中的发丝随水波荡动,如墨淹染,乍一看还真有点水鬼要出没的氛围。
我冒出水面,眨眨眼,「很像吧?」
「才不像。」
苗苗叹了口气,探手一抓,轻手轻脚将我半捞出水面,随后自己也往池中一跃,动作轻巧,只溅起很小的水花。
「水鬼如果长阿原这样,那一点也不可怕。」苗苗说,指尖一勾,将我的几綹长发挑到耳后。
他的眼神暖暖的,并不是嘲讽的语气,不如说……我反而被他的目光瞧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水鬼如果都长苗苗这样,我应该会抢第一个去投湖吧。」
「……别呀。」苗苗被我逗笑了。
看见他的笑容,我也忍不住为之一笑,拉着他又往湖心处游去。
月色照耀着起伏的水波,撒上点点亮光,苗苗自水中亭亭而立,薄青色的衣衫融在夜湖水色之间,彷彿是其中一朵荷花盈满月光后幻化而成的花精。
传说中有种花三千年才有一绽,名为优曇婆逻,若优曇婆逻也能孕育出精灵,或许便是如此吧?我没见识过这种奇花,但就是能很篤定地相信世上没有任何的什么,能比此时的苗苗还好看。
我先前只在他的衣衫上施了避水诀,苗苗跳入湖中后,没在术法范围内的脸与发便沾湿了。他神态淡然地撩开濡湿的额发,举止随意,一瞬间让我明瞭了芙蓉出浴究竟何以令人想入非非。
我别开眼,抬起手,想为他多补几个避水诀。
「没关係的。」苗苗按住我的手。
「你不需要泡水养伤,乾爽一点不好吗?」我停下动作。
「没关係的。」苗苗重复了一次。
他撤去我原先施下的法诀,「……是我让你受伤的,所以至少也要陪你泡一泡。」
又不是多一个人一起泡,疗效就会加倍?我本想笑他,看见他的眼神后又止住声。
我感觉苗苗似乎在鑽牛角尖,很在意他说出那句话时,幽幽又散出的一丝苦味。他的苦涩之情来自于自责吗?但我明明说过了,只要亲亲我,就什么都没问题的……我还以为自己哄好苗苗了,看样子是有更深一点的其他原因吗?
「让我受伤的是锦槐,不是苗苗哦。」我提醒道。
「远因近果,算起来也都是因为我。」苗苗语气平淡。这是他已经认定的意思。
他的口气让我感到些微的慌张,我不想他用这种语气将一切都归责在自己身上,并且直觉这时候要是不说些什么,让他停止这样的思考,我们之间就会永远隔着一道膜,再怎么贴近,将仍有所隔阂。
「……远因近果,不如说是我太弱了。」我犟起来,苛责自己的话也说得很重。
「阿原并不弱的、」
我没让苗苗将安慰的话语说完,继续说道:
「要是我有能一看见锦槐就一袖掸飞他的实力,后面的闹心事就不会发生了。要是世上没有所谓天乾地坤,就没有谁能再仗着香息欺负人了。要是我们从未出生,也不必面对各种糟心事了。」
我是在强词夺理,话也说得极端,但苗苗听懂了我真正想说的话,微微垂下头,拉住我的手紧了紧。
好一会,他才小小声地说:「……我是觉得,只因为自己是地坤,就连累了阿原多次为我受伤,便……十分懊恼。」他的话音很轻,连一片涟漪都撼动不了,像是害怕说出这个「真相」会令我与他之间的什么破碎似的。
「也很气自己。如果我也是天乾就好了,如果我是常人就好了。」他又说。
羽化成地坤以来,苗苗几乎总是一派从容,被隔壁门派的人品头论足、被随意分配予素不相识的天乾,也未曾对自己的新身分表现出恶感,我反而才是反应更激烈的那个。
苗苗若说自己也想成为天乾,是因为自身拥有不逊于天乾的实力,那我很能理解;但又为什么他更寧可当一介常人,也不愿意身为地坤呢?
我不想错解他,更不想冒犯他,发问的语气显得犹豫:「……无论如何不想当地坤,是因为地坤有潮期吗?」
苗苗翘起唇角,露出了很勉强的笑容。「阿原明白潮期是什么吗?」
他说出这句话、道出潮期一词后,彷彿亲手扯下遮掩至今的帐纱,表情难堪,与此同时,鱼死网破似的,言词也不再保留。
他困窘地漂开我好几步,我想追上前,被苗苗以手臂隔开了一小段距离。他不等我回应,逕自说了下去:
「地坤在潮期时几乎是没有理智的,所求的尽是野兽般的繁衍本能。凡人间仅有男女和合才能诞育子嗣,可乾坤修士不然,即使是同性,也会在这股本能下,渴望与彼此交合。阿原,典籍上三言两语所说的『潮期的地坤渴求天乾的陪伴』,说到底,便是这般宛如野兽的念想。」
我注意到他刻意使用了格外不堪的字眼形容自己,却找不到时机打断。他愿意向我坦承的心底话,像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雾,也许我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在切实置身在那风雾中,静静感受其中的沧冷与湿意。
「修士逆天而行,那么或许男性地坤生子,更加称得上神蹟吧。呵。」苗苗冷冷地一笑,「『神蹟』藉由香息的催发,将蔑视天地的修士困为笼兽。拥有高强的武技或是法力又如何呢?在香息之下,一个人生长于世,无论他想的是什么、心里装了谁,光只是因为香息,一切都不再受自己控制。就算是面对素不相识的人,也会生出渴求。」
苗苗背对月光,神情疏朗地说着对自己残酷的话:「否则,我明明厌恶锦槐,又怎么会因为他释放香息就被影响。被当作提线木偶般操弄,这种无力感、违背心意的反应……简直可恨……」
苗苗猛地在水中一甩袖,再也不去掩饰香息中的滞苦。我被扑面而至的涩然激得眼角一酸,下意识地散发出自己的香息去包拢他,想去承接他摇摇欲坠而破碎的香息。
苗苗被我的壤土气息围绕,霎那间露出交杂舒缓与痛苦的脸色。
他轻叹了一口气,呼吸变得很浅,语速也变得急促。
「我以为即使自己化为地坤,只要能秉持本心,本能什么的便也不足为惧──潮期算什么呢,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是……阿原……我没曾想过自己会因为连累你。在软弱的时刻,甚至会忍不住窝囊地想,自己能被心仪的天乾渴求,说不定也只是香息作祟的错觉罢了。」
──那真的是出于天乾自身的意志吗?
我想我听出了苗苗的这句未竟之言。
他一语带过的度过潮期的方式,也证实了他强悍不屈的性情──这是他以一己之力向天道表示的反抗──我几乎能确定苗苗其实没向其他丹修买过药了;连我炼的药,他也只是爱惜地在储物袋中闢出一个角落仔细收藏,若非在林间遇到锦槐时事态紧急,我们急着脱身,也许它根本会直接在收纳的木盒中坏去。
这傢伙,从小就这么爱逞强。
既然地坤不得不有潮期,那他就要生生熬着,不吃药也不寻求天乾的帮助,一个人死撑。
我憋住气,深怕自己不小心就会哭出来,而苗苗还在说着令我心疼不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