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勰将冲锋衣的拉链紧紧拉到下巴,帽檐低低地压在眉骨上。他拿地铁玻璃护墙当镜子照了照,觉得还不够,于是又掏出口罩戴上。为了尽量少去人多的地方,东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坐过地铁了。他心里很清楚,在每天上千万人次客流量的地铁上碰到“客户”的难度接近于中彩票,可是概率思维仍然拯救不了他的恐惧,自从第一次收网以后,他就觉得任何人多的地方都危机四伏。
东勰在长寿路站下了车,他顺着扶梯上到地面,但并没有出站。外面在下很大的雨,半个小时之前叶蓁蓁发来消息说他被堵在了路上。东勰看着外面已经连成线的雨帘,心想也许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当初是他自己定下不能与已收网的“客户”有任何接触,而如今又是他自己破了规矩。
上一次和对方见面,还是在浦江镇的一个隐蔽的小巷子里。蓁蓁让东勰在那里无论如何等他几天,他说这话的时候东勰就知道,这个案子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果然,一周之后蓁蓁重新来到了这条巷子,带着他东拼西凑来的十五万。这个叫叶蓁蓁的男孩子是那么相信他,也那么相信自己能够拥这笔钱拯救他严东勰——那个时候他不叫严东勰,他叫另一个名字:卢云峰。蓁蓁想都没想就这把十五万交到了他的面前:七捆现金外加两张银行卡,只问了两个字:“够吗?”
那是东勰第一次拿钱时心有不安。在和叶蓁蓁接触之前他调查过,这个男孩子的家境非常富裕,可是当时他忽略了一点,他父母有钱和他是否有钱没什么关系。所以当东勰得知蓁蓁是如何偷了家里保险柜中的现金,又如何去四处搜刮自己同学和朋友的时候,他的良心和风险意识同时给他拉响了警报。可那时要放弃也已经不现实了,一方面,前期投入了这么多时间精力,现在明明钱已经摆在了面前,就此放弃确实可惜。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深陷情网的男孩子根本不允许他拒绝这笔馈赠。他的眼泪掉成了不值钱的珠子,说话时有好几次因为哽咽而不得不停下,他恳求东勰把钱收好,他说这笔钱不要他还,只要他的四肢能够平安健全。那是东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作恶,意识到蓁蓁对他的情意推翻了此前他为自己的出发点做出的所有合理化辩解。
东勰告诉蓁蓁,这笔钱算是问他借的,以后一定会还给他。东勰从来没有跟其他任何一个“客户”说过这种话——哪怕是为了争取对方的信任也从没这么说过。因为他的警惕让他处处设防,他要假想危险随时在身边,所以在和“客户”接触时,一切有可能会被录音当成证据的话他都不会说。可是今天他说了,而且他知道那不是假话。只不过这话不是他东勰说给“客户”的,而是他替云峰说给蓁蓁的。蓁蓁知道,以后想要再见到他的云峰恐怕更难了,所以在分别之前,他恳求东勰——应该说是恳求云峰,允许他最后为他过一次生日。东勰想起来,刚开始为了接近他,自己故意将生日说在对方生日的后一天。他记得当时对方又惊又喜,说没想到二人这么有缘,还说以后生日要一起过,这样就可以连玩两天。东勰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灼人的目光。他答应了他——替云峰答应蓁蓁好好地告一次别。
一辆白色奥迪就在这时缓缓泊在了地铁口的小路上,车窗降下来,蓁蓁隔着繁密的雨帘看着站在地铁口的东勰。他也不去叫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将对方的样子一笔一划地描进自己的心里。东勰看见了他的车,冲进雨里,手里明明拿着伞却也懒得在几步之遥的路途中撑开。东勰刚坐上副驾驶,车门还没关上,蓁蓁的纸巾就递了上来,同时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这些动作像是肌肉记忆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不依赖于任何礼节或者教养。“生日快乐。”他说,“给你准备了礼物,但是要把今天的安排一一进行完才能给你。”蓁蓁故意顽皮地将眉毛一扬,想要模仿寻常情侣间那种制造惊喜的语气,可惜并不娴熟。东勰猜不到他会做什么安排,他想,虽然今天是工作日又下雨,娱乐场所的人不会太多,可是仍然有暴露的风险。于是他问:“你想去唱歌吗?”蓁蓁脑子都没过,马上说想。他拿出手机来迅速地搜索起附近的ktv,显然这个选项并没有预先在他的安排里。东勰说:“我来找,你好好开车。”说着他朝远处指了指,“喏,交警。这里不能停车。”
东勰找了一家商场顶层的ktv,他之前曾去过这家店在其他区的分店。今天商场人不多,而顶层只有这家ktv,因此人更少。东勰放了心,在这里耗上一下午,再下楼随便吃个晚饭,应该可以安全地打发掉这一天。蓁蓁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听凭东勰反客为主地安排一切。东勰将会员卡出示给前台的服务员,嘱咐她开什么房间、送什么酒和零食。最后,他还请服务员帮忙买一个蛋糕。东勰转过头对蓁蓁笑笑,说他很抱歉错过了他昨天的生日,也抱歉没有为他准备礼物,所以今天算是补上一个仪式。
服务员将会员卡还给东勰,然后对他说:“严先生,这边请。”说着领路朝里面走去。
东勰抽冷子浑身一个激灵,没想到服务员竟会把自己的姓大张旗鼓地叫出来。他悄悄去看叶蓁蓁的反应,果然看到对方脸上写满问号。他问:“‘严先生’是谁?”东勰定了定神,立刻想出对策,他冲蓁蓁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故意将声音压低,说他用的是朋友的会员卡,还嘱咐他不要声张,否则被服务员发现就没办法打折了。
他们两个人订了一间大包厢,酒水零食陆陆续续上来,摆了一桌子。叶蓁蓁今天点了很多伤感的情歌,边唱边喝酒。他的歌声是好听的,可是跟嘉穆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后来,蛋糕也来了,吹蜡烛的时候蓁蓁没忍住眼泪。东勰抱了抱他,听他在自己的胸口一声声地叫着“云峰”、“云峰”。东勰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好徒劳地摩挲着对方的后背。
晚餐选在了楼下的海鲜自助餐厅。整个晚上,蓁蓁都忙个不停,一会儿问东勰想不想吃这个,一会儿又问他要不要吃那个,还没等对方回答,他已经奔向了餐台。晚餐时间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东勰尽量坐在座位上减少活动,以免撞上哪一张熟面孔。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时间,心想刚刚应该坚持去吃隔壁的川菜馆,川菜简单,速战速决,不像自助餐吃起来这么没完没了。
蓁蓁又端来两盘鳌虾催促东勰赶快吃,因为他看到那边供应澳龙的餐台已经排起长队了。东勰放下餐具,说他已经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蓁蓁马上提议吃完再去哪里散散步。这回东勰拒绝了他,随便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明天一早要去外地,所以需要回去整理行李。他看到对方眼里的光点像是剧院散场时的灯光一样突然暗了下来,蓁蓁没再说别的,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走出商场的大门,一阵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来。蓁蓁小心翼翼地问东勰,能不能让自己开车送他回去。那语气里的卑微像是在为一个得寸进尺的意图碰碰运气,因为拒绝是预期之内的,同意便是赚到。东勰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眼睛立刻躲开了。东勰发现原来拒绝一个人是这么困难。他知道对方在拖延,在用各种手段推迟与他的云峰告别的时间。东勰以方向不顺路为由拒绝了他,但还是答应对方将自己送到一个不远不近的地铁站。
蓁蓁将车开出地下车库,刚拐进商场背后的一个小巷子,只见一辆车风驰电车地从后面超上来,接着突然一个急刹加右转,整辆车猛地横在了路上。蓁蓁大惊失色,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同时将刹车一脚狠跺到底。两人的身体瞬间被惯性弹了出去,又被安全带野蛮地勒住,重新跌回座椅。这一两秒钟漫长之极,两个人同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可是等东勰看清楚那辆车的时候他才明白,刚刚那种级别的惊险,不过是一道开胃前菜。那是一辆宝蓝色的宾利,他当然记得这辆车,因为在他所有的“客户”里,只有一个人开宝蓝色的宾利:韦楚诚。
叶蓁蓁怒气冲冲地将安全带扯下来,开门下了车。东勰在车里能够清楚地听见他愤怒的咆哮,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体正在微微发颤。他想,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在这偌大的一个上海想要躲掉一个人竟也是如此困难。蓁蓁一下下用力地拍着对方的发动机盖,一边粗着脖子吼,东勰听不见他在吼些什么。这时,对方的车门也开了,韦楚诚不急不缓地从车里走下来。他甚至没有去看叶蓁蓁一眼,而是直接走到东勰这一侧的车门前,轻轻敲了敲车窗,像一位优雅的绅士在毕恭毕敬地请求他人的会见。
东勰将胸中一口长长的气息叹出来,接着他打开了车门。
“言江宁。”韦楚诚脸上浮着一种很古怪的笑容,他一字一顿地说,如同在玩味某个第一次听说的名字,“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