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呆立在一旁,这个中年男人莫名其妙的言行让他心里塞满了困惑。他突然想起云峰在ktv里听见服务员叫他“严先生”时,他眼里曾闪过的那一瞬间的慌乱,再看看此时他对“江宁”这个称呼的默认,蓁蓁心里马上对什么都有数了。他的目光钉子一样敲进东勰的身体,像不认识他似的,问:“你姓严?”蓁蓁显然没有搞清,服务员和这个中年男人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同音字。东勰的嘴巴空张了张,发不出声音。“难怪服务员要叫你‘严先生’。”蓁蓁说。
此时,小巷子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韦楚诚横在路上的宾利让这条原本就拥挤的小巷子彻底瘫痪了,不少车主从车上下来破口大骂。
“你先去把车靠路边停好,”东勰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钱的事情我们私下解决,犯不着大张旗鼓地殃及别人。”
趁着韦楚诚和叶蓁蓁停车的空当,东勰马上想好了对策。在开始这桩营生的那一天起,他每天都在为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做着准备,每一天都保持着事情即将败露的警觉。他让韦楚诚等他五分钟,然后他重新上了叶蓁蓁的车。东勰顺着自己的铺垫继续往下编故事,他告诉蓁蓁那个人是自己最大的债主,自己还欠他一笔钱。他还说自己躲了他很久,却没想到在这里被他撞上。蓁蓁对这些说辞竟然丝毫没有怀疑,包括对方到底姓“言”还是姓“卢”在内的一切困惑在他心里都自动开始了合理化。他甚至因为自己今天的任性让他的云峰暴露在危险中而感到自责,他问是不是上次给他的钱还不够。东勰让他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现在他请蓁蓁先回去,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来处理。蓁蓁一开始不肯,还说要马上报警。可是当东勰说到一旦报警自己也可能跟着坐牢时,蓁蓁马上就沉默了。
目送叶蓁蓁的车子开走后,东勰坐上了韦楚诚的车。可是刚上车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车窗,又是蓁蓁。东勰不知道他为什么去而复返,只好又下了车。蓁蓁递上来一个手提袋,说:“生日礼物忘记给你了。”他絮叨着嘱咐东勰,“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情你给我打电话。”东勰一一答应着,接过了生日礼物。他此时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好集中精神去应付另一个大麻烦。
“这是你的又一个‘猎物’吧?”韦楚诚看着重新坐上副驾驶的严东勰说道,“从他身上赚了多少?”
东勰将刚刚应付蓁蓁的那一套说辞重新拿出来,可是没想到韦楚诚却笑了,他问:“这就是你想出来的紧急预案?”他那种做惯了老板、对所有人都带着点有礼有节的瞧不起的劲儿又回来了。那一瞬间他变回了曾经的韦楚诚,“你不用装了,我找了私家侦探调查你,全部的资料都在这儿。”说着他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丢给他,“可别跟我说这些都是假的,严——东——勰。”
东勰震惊,万没想到对方竟然出其不意地早早开始了对自己的调查。他强压着恐惧,把一沓厚厚的资料从纸袋里抽出来一张张翻看。资料里记录了自己详细的个人信息:家庭、学校、工作,各种社会关系巨细靡遗,如同从档案局里直接调出的档案。另外资料里还有很多自己被抓拍的照片:在街上独自行走的、跟其他‘客户’在一起的、在顾颖小区里特务一样鬼鬼祟祟的......都是近期照,看来对方请的人是最近才开始行动的。东勰的后背上瞬间汗毛倒竖,淋漓地起了一层冷汗,他没想到私家侦探短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将一个人的隐私挖到这个程度,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对自己身边凭空多出的一双诡秘的眼睛毫不知情,还当所有的计划都滴水不漏呢。
东勰又反复检查了这些资料,心里暗自庆幸,自从那天在机场险些遭遇韦楚诚之后,他就全面提高了警觉。从资料和照片上来看,对方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和嘉穆的联系。他一边看,韦楚诚在一边宣布他的调查结论,玩推理游戏似的竟然将东勰实施诈骗的步骤猜了个七七八八。东勰等着他说,任由他说,不去破坏对方的兴致。韦楚诚的神情甚至难得地出现了一些激动,智力上碾压对手的快感也找回来了,看来他今天是打算把从“言江宁”那里丢掉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找回来。
东勰冷静了下来,称赞对方分析得足够精彩。可那又怎么样呢?东勰将资料丢还给他,“我掌握的你的信息,不比这堆东西少。”镇定下来的东勰冷漠得可怕,“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想威胁我?还是想去报警?实话说吧,我输得起,可是你不见得。”东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椅背上,目光从眼角出来看着对方,“你不会从来都没发现吧?你在我面前跪下去老公爸爸地乱喊乱叫的时候,不会连一次都没发现有镜头在对着你拍吧?天呐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拍了你这么多视频我不给云盘开通个会员都存不下。”韦楚诚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眼里的羞愤瞬间变得杀气腾腾。“别这么看着我,”东勰皮笑肉不笑,“要是没想好全身而退的办法,我会做这种营生?你要是想让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同事、客户、合作伙伴看到他们的韦总是如何在床上放浪形骸的话,就尽管拿着那堆废纸去折腾。警察抓我还需要点时间,但是我把视频发给他们,可只需要点点鼠标就行了。”
东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韦楚诚的反应,对方成了一座正在酝酿灾难的活火山。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一张因激愤而紫涨起来的脸显出狼狈和老态。东勰心想绝不能再激怒他了,如果对方真的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决定,他自己也未必是赢家,搞不好还会殃及嘉穆。说到底,真正输不起的人是他东勰才对。
而此时,车上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被东勰放在脚下的那个礼品袋里除了装着叶蓁蓁送的礼物,还装着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在几个路口之外的另一条马路上,叶蓁蓁在车里将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他的手脚指像冰块一样冷,整个人在不住地打抖。他的手机此刻正开着免提,将卢云峰的秘密一句一句播放出来。
一个小时以前,叶蓁蓁还深信那个名叫韦楚诚的男人就是卢云峰的债主,所以他人虽然走了,心还牵挂着云峰的安全。他故意将另一部手机拨通后放进了礼品袋,又折了回去,千方百计地将自己的耳朵连同精心准备的礼物留在了云峰身边。回到车里偷听时他都想好了,只要那个男人敢威胁到云峰的安全,他就不顾一切地杀回去和对方拼命。
蓁蓁长着嘴巴,气流从他空洞的喉咙里徒劳地冲出来,变成了无声的嘶吼。若不是亲耳听见他卢云峰——现在应该叫严东勰——亲口招供了自己的全部罪行,蓁蓁绝不会相信,也绝不愿相信,自己所有的牵挂、期待、憧憬以及对一个人死去活来的痴迷、奋不顾身的奔赴、无可救药的执念,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被一个诈骗犯像管理用户体验那样精心设计出来的。
叶蓁蓁将电话挂了,在车里又好好地哭了一通,哭完之后兀自在座位上发呆。他几次拿起手机想要去报警,可是最终都还是算了。真相可以在一瞬间发生转折,但是爱上的人不可能一瞬间就不爱了。那个名叫韦楚诚的人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恐怕不仅仅是被严东勰用一模一样的套路欺骗,还有此时此刻无法随意发生转折的迷恋。他很庆幸这残忍的真相是被自己偷听来的,致命性经过了一番灭活,否则他很难想象如果今天坐在严东勰对面的人是他叶蓁蓁,去面对那个曾为自己写过情诗花过心思的人如今将自己当做死敌,听他用那么冰冷的语气去展示那些足以令自己屈从就范的把柄——或许也是什么视频,又或者是更加致命的要挟——这样的伤害他需要花费多久才能去结痂愈合。
蓁蓁将车子重新启动,同时降下车窗把手机扔出了窗外。算了吧,那十几万。无论怎样,对方终究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为他留下了一段关于“卢云峰”的回忆。不管这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留下的痕迹都是真的。痴迷也好,奔赴也好,执念也好,这十几万就当做是他叶蓁蓁为了这些被设计出来的用户体验买了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