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是十八岁半做出来的事情而不能被原谅的?
所以就是这个时候,就在这一刻,林鹤洋觉得之前一切让他无病呻吟的混账东西都被治愈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林鹤洋就是这么一个容易被打发的单纯男孩,非常感谢。如果他是一条狗的话这时候尾巴已经摇成了直升机的螺旋桨直接带着他飞往宇宙都没什么问题。
「这样不打扰吗?」他问。瞧瞧,姓林的,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你什么时候学会假装客套了?
他煞有介事地想,这大概就是成长。
苏瑞饶有兴致地盯了他两秒鐘,那双大眼睛里温和与忧鬱参半,但林鹤洋觉得这可能是这双眼睛天生就如此。「你什么时候在意会不会打搅别人了?」
——真棒,这个问题他刚刚问了自己。
于是,2012年的这个中秋节对于林鹤洋来讲意义非凡。天色渐暗,空气好像浮在海里,图书馆的红墻和草坪的树被铺上了蓝色的滤镜似的。他向来对中秋节没什么兴趣,月饼对于他来讲不是什么美味,而大部分时候他还不得不待在奶奶家经受着所有亲戚的折磨,这就是他对于中秋节的全部记忆。只不过现在那些记忆开始变得不同了。他拥有了另一个记忆,他大概明白了原来语文课上学到的那些关于月色的诗歌、或是夏目漱石那句该死的逊毙了的情话之类——「今晚月色真美」什么的,当然,又有人要跳出来讲这句话根本和夏目漱石一点关係都没有,去他妈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中秋节真他妈的好。
嗯,这句话绝对是林鹤洋讲的,不需要任何人澄清。直到他死了都要让后人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
——「中秋节真他妈的好」。没错。
苏瑞煮饭的水准相当高,他准备了咖喱,牛肉土豆和胡萝卜,是很标准的日式咖喱的味道。这让他更加篤定为什么威廉·诺里斯那个臭小子拼了命也要和苏瑞继续当舍友。天吶,就是说,如果他也阴差阳错遇上这样一个舍友,他希望能原地和他结婚或者申请基因工程项目和他绑定成连体婴儿或是什么的。
「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他说,心里想着这样是不是显得俏皮一点,「你给我煮这样一桌饭菜,我立刻娶你回家。」
苏瑞看上去没有被冒犯到,这让林鹤洋在心里偷偷给自己鼓掌。「很多人都这么说过,然后我告诉他们美国有些地方是可以俩男的结婚的,他们就都闭嘴了。」
淦,然后林鹤洋还真的认真思考了这件事。但他把这个情况怪罪到苏瑞身上,谁让这个男人长着一张晓柔的脸,而他在不到一年前还在心心念念期待着和晓柔双宿双飞最终步入婚姻殿堂。那让他一不小心错过了苏瑞低声的抱怨——他说人就是这样,开玩笑随意冒犯别人是可以的,但真的有些事挑战到这些男人的男子气概那他们立刻开始口诛笔伐。
林鹤洋就是在那时候了解到苏瑞和陈悦学姐的过往。与其说是过往,不如说是苏瑞的受难记。
「有一件事她说的没错,就是我确实有帮学生会做海报,她也确实是因为这个认识我的。」苏瑞说,「但这不是上学期发生的,而是去年。那时候我刚转学来这儿,我有个朋友加了学生会,说他们正在找一个可以给他们做海报的人,让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看一看。然后我就成了那个傻逼。」他相当直白地用京话自骂道,手里搅拌着咖喱,「那时候陈悦还不是学生会会长,会长是另一个四年级的男生,现在已经毕业了,他们当时有点搞曖昧,所以那个会长很看不惯我。」
「为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係?」
「我刚去的时候,陈悦就想要让我主持晚会,对——就是去年的那场中秋晚会……」苏瑞有点尷尬地撇撇嘴,「真他妈的尷尬,就是、我不理解这些事为什么在他们眼中就这么重要……」
「呃,大概因为这种经歷在简歷上确实很好看??」
苏瑞摊开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实在是认同不来这种事。」
林鹤洋赶忙附和道,「我也认同不来。」
苏瑞扬起眉毛,眼神意味深长地扫过他,好像在问「哦,是吗?」,加入一些恰到好处的讽刺之类,但苏瑞并没有这样做。他最终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所以上学期我就不怎么和他们来往了。他们理解不了我,我也不理解他们,但他们有时候会喜欢叫上我。」他耸耸肩,「你知道吧,就是、他们总是那个花枝招展的群体,需要我这种人陪衬一下。」
林鹤洋差点惊掉了下巴。
「还轮得到你去陪衬别人?那他们是要多么花枝招展吶。」他脱口而出,苏瑞却露出一点诧异的神态,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讲了些什么话。
「这话我喜欢听,你再多说点。」
林鹤洋却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人掐住,他张着嘴,脸上发烧,好像个蠢货。苏瑞很快回到刚才的话题中,好像并不太在乎林鹤洋的神态。他不清楚苏瑞是刻意这样做还是真的不太在乎,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是的,很大区别。
可是,苏瑞的话继续在他耳边响起。「总之,我们并没有谈恋爱或是什么的,这都是之前的那个会长传出去的,陈悦不过是将错就错罢了,并且在将错就错的同时添油加醋了一番,算是给她自己找回点面子。」他挺直了身子,昂着头,讥笑着,「而我完全——完全尊重她的做法。」
话音落下苏瑞亮晶晶的眼神对准了他的。他们相视沉默了几秒之后开始笑了,笑声很快又被开门声打断,威廉·诺里斯就是这么一个会搞砸所有气氛的傢伙。林鹤洋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他当然不是想要和苏瑞独处或是什么的。
当然不是。
「我的老天吶!」威廉·诺里斯喊道,「这是咖喱吗?是我最爱的咖喱吗?!」
苏瑞指出,「上週我做意大利麵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威廉·诺里斯才不管这些。他从门厅直奔向厨房好像屁股上点了火箭。他说,「还有我的吗?」苏瑞点点头说当然,然后威廉·诺里斯抱住苏瑞的脖子说,我好爱你,兄弟。
林鹤洋也想这样做。他也想抱着苏瑞的脖子说「我好爱你,兄弟」,然后得到对方的笑容作为回礼。他们会成为挚友,他认为,一定会的。苏瑞会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好学长,他热心又友善,这在背井离乡的留学生群体里总是很难得的品格。
厨房的劲头是房子的后门,通向这一排房子背面的狭窄道路和杂草丛生的停车场。破旧的木门上装着玻璃,旁边是一扇不太容易关上的窗户。房子后面停着威廉·诺里斯那辆破旧的白色捷达,前左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撞碎了外壳,灯泡裸露在外边。那些破败又野蛮生长的场景随着紫色的晚霞一起跑进来,这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风景。老实讲,他从来没怎么注意过无关紧要的风景。可是,那些被晒蔫的树叶很是惹人疼爱,它们像快要掉色的布料,绿色快要化成水,滴落到白色捷达的顶棚上。那是一幅很漂亮的风景,他的视野框住了这一切,厨房里的一切、厨房外的一切。
一切事物、一切的人。
「我好爱你,兄弟。」
「爱」可以随意讲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