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分为两半的幸运饼」(2 / 2)

    苏瑞在桌子下面踢了他的脚,示意他别发火。「并不是。」那人还好言好语道,「大家都、嗯……」苏瑞也停住了,表情为难,他似乎不太知道怎样与颇有偏见的大姐解释这件事。「只能说我们对性取向没有很在意。」最终,苏瑞只憋出了这句话,两颊微微泛红。

    大姐笑了笑,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她说,「苏瑞,你也别误会,我并不是说『娘娘腔』不好。」

    林鹤洋的拳头藏在桌子下面,攥得更紧了……

    「你要理解我们,这次请你来我们家,大家都有些犹豫,毕竟我们都会带小孩子来,万一带坏了小孩,的确是不太好。」大姐补充道,语调则比刚才更高傲了些,「况且我是觉得,家里还是有个女人更好些。」

    似乎是相当清楚他想拍案而起似的,苏瑞在桌子下面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拳头,那只手很冷,冒着汗,压製着他的怒火,是他在这令他绝望的家庭之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清凉。

    「大姐,我觉得男女除了能不能生孩子以外,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苏瑞竟抢在其他人开口之前,说了这么句话,甚至也不顾屋里是不是有小孩子在。但苏瑞的神态是无比严肃的,他和大姐的座位隔得算远的,但他抬着头,直视着大姐,对那年长女人的恶意毫不惧怕。「我会收拾家务、厨艺也不错,还会做现在很多女生都不会的针线活;同样,我同事中那些女孩子,工作起来也绝不比男人差。」苏瑞说罢,似乎还觉得没把他大姐激怒似的,又平心静气加了一句,「我并不觉得性别是人们追求自我的障碍。」

    大姐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很糟糕。此时,林鹤洋的二姐不知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竟然添油加醋地帮苏瑞说话。那是林鹤洋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十万次希望他这聒噪的二姐能够闭嘴。

    「大姐,你也没有多大岁数,怎么思维和老爸一样那么老古董。」

    「这么说不太好吧。」堂哥开口。

    「堂哥,你也是,」二姐更来了劲,瞪起眼睛直视着她那年纪最大的堂哥,「别总是一副和事佬的样子……」

    「怎么讲话呢?」

    二姐的话被一个更加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他们全家瞬间噤了声,只见父亲站在餐厅门口,皱着眉看着餐厅里有点混乱的景象。没人再搭话了。他老妈甚至不合时宜道,「我再把菜放去热一热,大家就开饭吧。」便作势要开始忙活起来。他的父亲却看向了他和苏瑞。

    父亲只是挪了挪步子,更靠近了餐桌,却还是离他们有两米多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不值得他凑那么近讲话似的。老爸那年已快六十岁了,但丝毫不显老,连头发也没有全白,虽说身高不及林鹤洋,身材却硬朗得很。那老人的视线在他和他身边的苏瑞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苏瑞身上。他指了指苏瑞给他们带来的那瓶还放在桌边的高档红酒。

    「不好意思,我不喝红酒,我儿子也不是同性恋,你请回吧。」

    林鹤洋猛地站了起来,像是使出了压抑了一晚的所有力气,膝盖弯处磕到了椅子,疼得他头晕目眩。只是他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他强忍着怒火咬牙切齿道,「是你说让我带苏瑞来见你的,你怎么出尔反尔?!」

    他父亲语调都没怎么变,仿佛无理取闹的人是林鹤洋,做错了事的也是林鹤洋:「我说让你带他来见我,我说他能坐上咱们家的餐桌了吗——我们家不会给这样的男人添碗筷。」

    「『这样』的男人是哪样的?」林鹤洋眼前星星点点,怒火烧得他几乎要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心脏痛得像是被放进火盆里煎烤,整个肠胃也绞了起来,让他一阵阵作呕。「你不接受就罢了,让我带他回来任你们羞辱他吗?!你不要忘了,你亲生儿子也是『这样』的男人!」他拽起还坐在身旁,已经全然楞住的苏瑞,但怒火未尽,没控製住力道,直接把那人拽了个趔趄。他便顺势搂着苏瑞的肩膀扶住他。

    「我真为有你们这样的家人而感到羞耻,我才不在乎你们这顿饭。」他最后说,拉着苏瑞就准备离开,却被那人硬生生拽住了。

    「伯父,我理解这对您来说很为难,但我不希望您因此不接受鹤洋……」那人语速很快,声调里却透着点恳求,那让他更加恼火了,他拉过苏瑞,把他挡在身后,推着他往外走。

    他父亲似乎也有些恼了,直接回击道,「我当然不会不接受我的亲生儿子,我不接受的只有你,你不要误会了。」

    苏瑞的身子在他手底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那人靚丽的桃花眼中闪着水光,在闷热的室内就像是两颗星星。林鹤洋在那一刻甚至绝望又困惑地想,他家人为什么接受不了苏瑞呢?这傢伙只要摆出一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样子他就能直接破防到当场投降。

    那让林鹤洋定了定神。他拉起苏瑞的手,他们十指相扣,而他直接无视了屋内的其他人,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表妹说道,「小表妹,你记着,会带坏你的不会是我们,而是现在和你坐一桌的这些人。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做你自己,你绝不会比在座的这些男人差。」说罢,他拉着苏瑞,扬长而去。

    二姐一直追他们到了庭院门口。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依旧没停,女人撑着一把伞,将他们送出了大门。苏瑞回过身有些僵硬地说道,「对不住,我不该来的。」

    出乎林鹤洋的意料,二姐居然和善地抬起手来拍了拍苏瑞的肩膀,「我希望你不要怪我,苏瑞,我只是替洋洋操心惯了。」

    「你还是不要替我操心了,拜託了。」林鹤洋接话道,「你每次替我操心的时候准没好事。」

    二姐「咯咯」笑了,又佯装嗔怪道,「怎么,你以为我想替你操心?有事想到我,没事又想把我赶走,我才不会像大姐那样做你们任人宰割的工具人!」她又扭头看向苏瑞,「所以我家就是这样,一帮老顽固,你带着他离得远点也好。」

    苏瑞一怔,随即有些慌乱地点点头。

    「我这位弟弟很不让人省心呢。」

    苏瑞继续跟着用力点头。

    「——喂!」他喊道,「刚刚不是还在批判老顽固吗?!」

    他们在感恩节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把苏瑞卷入这场家庭闹剧他很是愧疚,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倒是苏瑞总在他旁边安慰他说,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被赶出家门儿了,以后你回家不带我就好了。然后又吵着说肚子饿了要回家做饭,明明看着那么一大桌菜结果筷子都没碰到就被赶出来了,他妈的。

    他回道,「既然在家吃不上,咱们就去下馆子。」

    只是时值感恩节,去哪找还开业的餐馆?林家所在的kerrisdale区没有城铁,节日的晚上也没有公共交通,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雨点打在他们头顶的伞上,耳边除了那声音没有别的,甚至渐渐被他听出了节奏,就像冬天的交响曲。他们走了十几分鐘,到了kerrisdale区中心的购物街,才算有了些人烟的气息,只是那一条街上也没几家商户开业,他们又走了一阵才看到一家中式快餐店还在营业。两人实在饿得不行,便推门进去了。

    「感恩节快乐!」站在柜台后的服务员见有人来了,便招呼道。

    林鹤洋自知那是句假话。在这样一个本该闔家团圆的节日来到快餐店吃饭的人,又怎么会「快乐」呢?

    快餐店的菜品不多,开放式的后厨也只有一人,由于感恩节晚上实在没生意,正大声和服务员聊着天。店里角落有个桌子坐着一个流浪汉,帽子遮在脸上,似乎在睡觉,跟前摆着一装了半杯水的白色塑料杯。

    林鹤洋上前准备点餐,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又歪头问苏瑞想吃什么。苏瑞看着橱柜里冒着热气的中式快餐,兴趣缺缺道,「我要柠檬鸡,黑椒牛肉配炒面。」又小声在他耳边嘟噥,「明明回家做更好吃……」

    「不行,等到回家我就要饿死了。」林鹤洋反驳道,他也跟收银员点好后付了账,又等服务员给他们舀好餐,就找地方坐下了。苏瑞用塑料杯接来了两杯白水,他们坐定,以水代酒碰了杯。

    「感恩节快乐。」苏瑞说道。

    「感恩节快乐。」他回答。

    不仅仅是感恩节,还有圣诞节,元旦,春节,情人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一切不是节日的日子,你都要快乐。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吃着套餐,却听到桌子对面的苏瑞吸了吸鼻子。林鹤洋抬起头来,竟看到那人边夹面往嘴里塞边哭。

    林鹤洋赶忙放下筷子,慌慌张张地抬起手来给苏瑞擦眼泪,「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话音落下这人的眼泪居然掉得更厉害了,他放下筷子,胳膊叠放在桌上,像是个小孩一样低着头,边哭边说,「都怪你,非要带我回你家,现在饭也吃不好,还不能回家做——」

    林鹤洋气笑了,他嘲讽道,「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回我家吧,就你这副楚楚可怜的哭脸摆给他们瞧瞧,他们估计立刻就接受你了。」然后他觉得这话属实有点刻薄,立刻闭上了嘴。让他没想到的是苏瑞竟被他逗笑了,那人泪眼婆娑地冲他眨了眨眼,又拿起餐巾纸来擦脸上的泪。

    「你其实很想让你家里人接受我吧。」苏瑞带着鼻音说。

    「不,我无所谓的。」他脱口而出。

    「这当然有所谓了。」苏瑞反驳道,顰起双眉看着他,「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个女的,是不是你家里就会接受我了。」他刚想说些什么,苏瑞却又扁起嘴,声音颤抖起来,「但我又觉得,嫁到你家的那些女人好像都活得不怎么样,我可不想变成女的……」

    林鹤洋嗤笑起来,「你刚才在想这个?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他笑出了声,声音不大,却因为快餐店太空荡,倒显得他的笑声有些刺耳了。「有什么可笑的。」苏瑞看着他,又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你可千万别变成女的。」林鹤洋相当强硬地说道,「我现在对长成你这样的女的过敏。」

    苏瑞嘴里叼着面,慢慢嚼着,先是莫名其妙又含情脉脉地盯了他几秒,又低下头去吃东西,直到他终于想说些什么,抬起头来刚开口,却被走到他们桌旁的收银员打断了。那收银员看着也二十多岁,是个年轻的女孩,长着一张亚洲脸,对他们用英文说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这里太安静了。」那女孩有些拘谨地递上一沓纸巾,上面还放着一颗签语饼,「你们的纸巾好像用完了……」

    林鹤洋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说,「谢谢。」

    那女孩还准备说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们很勇敢。」她说,「祝你们好运。」

    那句话一下子又把他拉回到那个美国小镇阳光明媚的秋天。他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小巧的国际机场内,一个陌生的警卫对他温柔地说,「祝你好运」。他想,人这一生,学生时代占了十六年,是他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的大部分,但仅仅只告别了学生身份三年,他却觉得年少时期离自己那么遥远,让他能穷尽所有的感情去思念。只是,与那时的自己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能抬起头来,不再吝嗇自己的祝福,对那收银员女孩回答道,「谢谢,也祝你好运。」

    女孩对他回以一笑,便没有再打扰他们,转身离开了。林鹤洋拿起那颗签语饼,撕开包装,将脆脆的签语饼掰成两半,一半分给了苏瑞,一半塞进自己嘴里。苏瑞眼疾手快地从签语饼之间抽出那条小小的签子,看完上面的签语,就百无聊赖地把小字条扔在了桌上,说,「什么嘛,真无聊。」

    林鹤洋拿起那签子一看,上面写着,「youwillbeblessedwithlongevity.(愿汝长久)」,他便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嘛,祝你长命百岁呢。」说罢,见苏瑞还是兴致索然的样子,便从背包里掏出一支记号笔,在那签语下面狭窄的空白处写下了几个字,又递给苏瑞说,「你看现在怎么样?」

    苏瑞拿过那签子,看完便笑了。

    签子上的「you」被划去了,下面写了新的字。

    「l&swillbeblessedwithlongevity.」

    那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