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天色又更黑暗了,实难关住内心那些,发出阵阵低吼的迅捷猛兽。
虽然一直以来我都极尽心神,确保心牢没有任何缝隙、破绽,可供牠们逃脱出笼。只是有时,锈蚀斑斑的锁头还是会趁我不备时松脱、坠落,尤其这一年来更是频繁发生,我也深感无力。
我瞄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此时已临表定就寝时间。
我向来都是隻大夜猫,但竟被迫得在午夜前入眠,真是天大笑话!
我还以为自己是灰姑娘,只差一双供王子拾获、用以寻得真爱的鞋。
但毕竟医嘱难违,医师也敦促过了,若我不维持良好作息,只怕影响心绪稳定,病情加重。加上阿彦如老妈子紧迫盯人的关怀,要是被他抓到我又当了一回夜的子民,绝对不免又是一次的碎唸,那可比失眠还痛苦难耐。
迫于无奈之下,我只能乖乖接听从善意的嘱咐。
但我实在无法停下观赏影片的慾望,好似有我隐隐遗漏的故事压轴,在前方等着我。在满足好奇心前我恐怕难以成眠,所以请知情的人替我保密,容我跟睡梦世界偷借出个几分鐘吧!
接下来阿五要说什么呢?我怎就一时没印象了?
我确实健忘,但重要的细节倒常是记忆犹新。
比如,那场雨夜里两人共撑的小伞花色、他时常载我的那台机车的牌号和涂装,还有他的戒围。当然,更多的是以往两人约会时发生的小插曲。
那些小事我就还记得一清二楚。所以现在记性突然糊涂,还真不像我。
不过毕竟我上次参与直播,已是两个月前的事,详细内容只能记个梗概。但我晓得就快到重点桥段了,我的潜意识正告诉我。
可我就是止不住怀疑,或许是我刻意选择遗忘、害怕想起来?
心中最底层似乎藏着正确答案,也可能只是道未闭合的伤口。
然而下个瞬间,我想起来了!
阿五面有难色地紧抱双臂,在斟酌许久之后,紧抓上衣袖口的手才慢慢松开,沿着比阿豪纤细得多的臂膀滑落。
他紧接着脱口而出的第一个字,如同另一支被精雕细琢过、箭头正燃着烈火的弓矢,乘着话语构筑而成的轨跡,精准无比地、悄然无声地、迅雷不及掩耳地,射中我极力掩埋于脑海底层里的,尚无人窥探过、伤痕累累的、痛苦回忆的核心。
我将自我层层包覆、封闭之后,就不曾让人有机可趁。但阿五却轻易地突破我的心防,像是心灵相通。
猛烈燃起的恶火,从我脑袋延烧出去,并乘上滚烫的泪珠,自双眼起始,沿着我的脸颊,再匯聚于下巴,最终滴落至胸口。火势快速蔓延,像有自我意识般直达心脏,以所有负面思绪为燃料,将猝不及防的我彻底焚烧,留下如闪电形状的疤痕。
在剩馀的理智燃为灰烬之前,我果断挪动鼠标点下停止键,并祈求所有真相通通留在萤幕另一端,和画面中凝滞的两人一样。
阿五张开的双唇,不会再发出任何话语、不会再有更多秘辛被透漏;思晴飞舞的笑容,不会有机会向下坠落、不会成为吐出「节哀顺变」一词的口。
这凝鍊了千言万语的四个字,我听过太多遍了。但这并无法改变什么,更不可能让我立即好转起来。
我总认为那是让某些人偷懒的用词。他们只要短短拋下这句话,就不必再耗费心思同理当事人的悲伤。就好像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他们只消当个达达的过客,偶然兴起而下马驻足,致上虚偽的悲痛之意。
轻指一压,镜头前的悲剧演出就此喊卡,点到为止。
我点开熟悉的音乐介面,播放起今晚伴我一夜好眠的晚安歌。
随后我赶紧将网页缩至最小,小到仅剩萤幕左下角中,佔据一小方的瀏览器图形。如果还能缩得更小,只有微观可见,我肯定愿意这么做。
就像这段时日里,面临情绪突然失控时,我所採行的紧急处理程序,然而其风险代价是:「形成黑洞」。
值得庆幸的是,我仍然倖存于世,尚未被吸入情绪黑洞。
但那也意味着,我不可能将其收缩得完美,它终究必须处在失控临界,就像现在,此时此刻此地的「现在」。
我起身,踏入浴室再次好好盥洗。
头发、脸部、身体、脚底,在出门过后的几小时内,全身又覆上一层难耐的油脂。自青春期后便成了这类易出油的体质,真是令人厌烦。
这让我也羡慕起他。每次相见,他总是看来都那么整洁、清爽而自在。
即使是挥汗如雨的艳阳天,他的身体只要经风乾后,依然能保持乾爽、无味,发型也如常蓬勃且意气风发,好像尘世间的灰尘脏污,皆不可沾染其一分一毫。所以每次坐上他机车后座,我都不必担心。
在拖泥带水地完成睡前行程后,我忽感一股自心底油然而生的倦怠。细数每日所有排程,模式都如出一辙:起床、上班、午餐、下班、晚餐、盥洗、上床。仅有假日时还能多出点变化。
不过在此一整年当中,除了几部精采的电影和动漫、几家好吃的美食、几款令我惊艳的特色饮品,倒也没什么让我能特别提起劲,每天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灵魂、没有热情、没有生存意志。
身为一隻社畜,每日一睁眼就得准备离开家里,通勤至上班场所,下班后再依循同个路径返途。高度相似的模式,让我质疑自己是否正受困于时光回圈中,就像一枚沙漏正不停上下翻转。
我只是沙漏里的一粒细沙,徘徊在眾多沙粒之间,偶尔挤出一丝缝隙先行落下。等待刻在沙漏壁身的固定时间一到、最后一粒沙自上落下,一端全面净空之际,世界便会再度被宇宙隐形的巨手倒转。
而这一次,轮到我落下那刻又会是何时?
抢先的在倒转后成为了殿后的,这坚如磐石的沙漏若不曾受力而动盪,按机率或常理,应该不会有所差池。
一切秩序仍将无止尽进行,上、下、上、下,即便某部分沙粒因故而沾黏于透明壁身,随时间流逝被遗忘在角落,其馀「正常无碍」的沙粒们,依然会继续流动。
直到未曾预料过的绝望降临的一瞬,为求超脱的某粒沙,又会克制不住地自发沾黏。而我正死命地抵抗这般结果,可惜我无法「逆行于时空法则」,将绝望的源头根除,让自己不必再感到绝望。
但为了关爱我的人们,我还能摇摇不坠地撑着,暂时。
像这样静心下来拆解每一天,我经常惊觉生活竟变得如此匱乏、无趣。
即使能随时从社群网站中,接收各种最新资讯,或精神上参与朋友圈的各式聚会,有时阅览有趣的专业知识,或几篇逗人发笑的梗图组。若是有额外心力,能再关注国内层出不穷的社会议题,并担忧国际趋势的变化与威胁。
然而,一旦对生命的热情断然熄灭,这变化多端的世界,于我仍是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