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沉默之间、清冷之街与失温之夜(1 / 2)

我熄下了桌灯,接着切掉位于房间角落的电灯开关。原本独立于黑夜之外的明房,瞬间归属于黑暗的一片拼图。

    我习惯将笔电锁定萤幕,儘管不再有人和我同用一台电脑,但养成的习惯一年之间尚且难改。当我面对人生时,也是。

    随着年纪一一筑起的心防,出外时我总不厌其烦地锁上,在回到独属于我的房间后,我才敢安心输入密码、解锁。只要将感性与情绪的根源层层上锁,并将写有密码的纸条吞入腹中藏起,就不会有人能够入侵。

    极尽可能地消除个人情绪,在面对一切不顺、不幸,或难以承受的失去,便能交由「理性」自我,冷静地、不带情感地应对。而那些深根于精神上的刺痛伤口,最终也会在时间的治疗中癒合成一道疤,儘管丑陋、儘管隐隐作痛。

    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滑鼠一把,手指甫一碰上,却不甚点到了一颗按键。弹指之间,滑鼠迸发出耀眼的七彩光辉,彩光如梦似幻、炫目迷离。稍不注意,我盯着虹彩般的微光沦陷于斑斕的回忆。

    阴灰的白墙,映着薄淡却引人入胜七彩,然而我的影子却仍是深黑。

    我回过神来,迅速轻击按键熄灭。在光彩收敛后,街灯才得以慢慢渗透入来。凄凉的秋夜,让灯光尽灭的房间逐渐失温,寂静的星河才提醒了我,原来从前的我们,如今只剩孓然一人。然而我无从诉苦,只能沉默以对。

    睡前准备就绪,我缓缓爬入冰凉渗骨的被窝,期待睡魔可以早些报到。

    还好,今日房间还算整洁,毕竟昨日我才用罄剩馀心力,将散落一地的杂物、衣物归位。

    之前有几次在熄灯后,当下因药效而迷糊的我,恰好一脚踢倒在地板中央的洗衣篮,我仅差一步就要给世界一枚悠长的吻,以我乾瘪惨澹的唇。还好我极其有幸,总能被柔软的床接起。

    至于濒临陷落的心灵,也只得借助药物。

    我轻轻闭上眼,时间的流速似乎随之缓慢下来。我能确切地感知到四周空气遭受扰动,街灯光芒正在洒落,漫天星月悄悄递移。

    等待睡意的途中,我翻来覆去好几回。辗转之际,脑袋亦迟迟不肯安顿。

    又辗转了几次,我忽然惊坐起,原来我忘了吃睡前的药。

    我取来其中一枚半透白小药盒,里面已分好当日个别时段的药物。

    我从「睡前」那格倒出几粒药丸。药丸外貌如糖衣繽纷,很讨喜。接着我随意配着一口开水,囫圇下肚。

    虽然每日睡前,必须固定先做完繁琐的准备动作,我早已感到枯燥乏味。但为了这副破败的身躯着想,作息稳定、按时服药才是最佳策略。

    儘管从前快乐的形象早已模糊,所谓回归正常似乎也遥不可及,甚至我仍暗自确信我註定沦落,但既然有那么一丁点希望摆在眼前,我还是得妥善把握吧,不然阿彦前阵子的陪伴可都要前功尽弃了。

    「晚安了,阿五。」道完晚安后,我再度躺卧床上。

    渗入房里的乳白灯光,及键盘散发出的浅蓝微光,此刻互相交杂、糅合,映照在幽暗的天花板上,于我眼底缓缓晕染开来。那样深沉、微妙且稀罕的色彩,将黑夜渲染得如此致幻。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蓝,我也曾见过让我一见倾心的蓝,但眼前这般色调,似乎蕴藏了不同的轻语呢喃,更贴近我心境的方言。

    我又直盯了天花板好久,以文青的叙述法应该是:「在专属夜的蓝调里,与自我对话」。

    有几个夜晚是如此了呢?具体我已数不清。不过以时间点来估算,肯定不超过365天。不过今年二月有29号,所以该是366天以内。

    睡意没有如我预期地顺利拜访,今日药效发挥差强人意。

    我沉住性子,缓慢调整呼吸节奏,以紓解压力。

    但我失败了。

    二十分鐘过去了,双眼仍然不自主地睁开,不愿放我踏入梦之国度。

    在我与失眠搏斗途中,一则line讯息在整点时分扰乱了我的步法。手机萤幕瞬间发出刺目而惨白的光亮,将厄夜魔影照得无所遁形。音效在死寂的夜里特别清亮,像一枚金币被掷入已然乾涸的许愿池里,直击心灵最底层的空洞,敲响一段不协调音律。

    同样的讯息,固定会在每日此时间点发送过来,从不延宕、从不间断,连年以来皆是如此。但我不愿面对那则讯息,旋即转身面向那床边那堵墙。

    墙面的冰凉渐渐渗入他脚趾最前端,如鬼魅在轻抚。

    而后是另一道铃响。

    「喂。」

    「你果然还醒着,我就有预感你还没睡,这样不行哦。」是阿彦的声音,他的语气充满无奈。

    他打来的时机恰如其分,就这么对上了我失眠的时间点。

    「抱歉,我不小心失眠了。」虽说是不小心的,但失眠怎么可能控制得了呢?否则那些在深夜里失眠的人们,所发出的悲鸣哀号,就不会瀰漫在这片无星的夜空了吧?

    「没事。对了,我问你哦。」

    「怎么了?」这个时间打来,不知道有何重要大事?不过对阿彦而言,这时间应是美好夜生活的起始点,说不定他才刚踏入一间酒吧。

    「我揪了几个人去浅水湾,你要去吗?」

    「浅水湾?」我小震惊。

    「对啊。一起烤个肉、喝个酒、聚一聚,聊聊天。」

    「我要考虑一下。」并非我不想见他们,而是……。

    在我犹豫是否赴约时,阿彦缓缓提道。

    「那次意外,快要一年了,对吧……?」

    确实,翻翻日历,阿彦揪团的当天,正是去年彼时的同一天。

    即使只依客观事实简述,他的语气仍然小心,深怕会触动我不怎么稳定的敏感神经。

    电话两端各自停顿了几秒鐘。

    「是啊。」我异常冷静地回覆,好似我的灵魂已然抽离现场,只徒留一具理性、无情绪的空壳在替我应答。

    「你认真考虑看看啦,我们跟你很久没见了。你决定好了再跟我说。」

    「我可以去。」我马上答应下来了。

    「好耶,我把你拉进小群,等订好民宿我再通知你们。」

    此时我突然额外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可以带一个人去吗?你认识。她一直吵说我都不揪她出门。」

    当初说好要找她一起去拍网美照,不知不觉这约定就过了两个月。确实有时候,某些人说「下次再约」,后来就都不再有下次了。而我是个重视约定的人,虽然农禪寺一行是失约了,但这次总该算是信守承诺了。

    「可以啊。」

    「那一切就交给你们处理了。谢谢。」

    「好哦,没问题!你赶快睡吧,不吵你了,晚安。」阿彦不拖泥带水地掛断。

    阿彦时常打来给我,关心我的状况,大概也已持续了一年之久。

    阿彦当然是出于好意,不希望我长久隔绝于人群外,独自将所有想法、情绪默默吞下、消化。

    诚如阿彦所说,这十多个月以来,我几乎足不出户,也鲜少参与群组的话题,已然是他们口中的「幽灵人口」。

    幸好他们都愿意体谅我,不会强逼我出席聚会或参与群聊,只是偶尔会标註我,让我被动获得一点参与感,好让其他人相信我还活着。只是也许无法说是「活得好好的」。

    而即将迎来惨剧的一周年,阿彦大概是不放心让我独处,只怕我会胡思乱想,做出傻事。他对我的关怀总是特别周到,我们心里都明白原因,但我们双方并不主动说破。这当然是出于好友间的尊重。

    也好。虽然我尚未恢復足够的社交能量,但这次出游或许可以让我稍稍排遣,无声无息、层层堆积在这小小套房的天花板上,如阴云般密布的忧愁与寂寞。

    我思来想去,出个远门走走总会有好处的。

    和阿彦完过电话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不少。此时,身体的疲倦总算酝酿出了睡意,我带着深沉的呼吸缓缓成眠。

    睡梦中,我似乎做了许多零散、紊乱的梦境,纷杂的情境与对话短暂而快速地转场、替换。有日常、有过往、有幻想,共同点是没有实感,比如我正骑车疾行于公路上,身旁的景色皆是一扫而过,我不曾停留。

    但那就现实而言,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毕竟我并没有此等高超的骑车技术,不像某人。我只能认命当个走路人,以免被臭骂是个三宝。

    一会后,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从梦的那端慢慢淡出。

    下一刻,当我发觉时,我已然睁开双眼,眼前重新浮现一片漆黑。

    我看向手机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八分。看来今天注定得是个无眠之夜。

    我的睡意退去了大半,我心里明白,再继续躺下去也于事无补,有很大机率只会持续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我睁着双眼,忽然想起摔落地面的那杯,它惨烈的死状让我馀悸犹存。

    我当机立断下了床,我深知自己无法再待在这阴鬱的小空间里。我带上出门必备的三样随身物品,头也不回地离家。

    房门闔上的声响,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很深远、很寂寥,带了点个人主义的喧嚣。然而我脑中的杂音,却伴随着这道关门声戛然而止,像是对影片的喇叭图示轻点左键,静音(m)。

    当我每踏下一步阶梯,心情就是更上一层的轻快。

    好像我身上某些杂乱无章的事物,随着轻盈的步伐掉了出来,重重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如释负重。

    推开锈蚀惨烈的红色铁门,铁门发出长辈唸叨的聒噪,它正劝戒我当个好孩子,别独自夜游。但我早已是逃家的不肖子,怎可能三言两语就投诚返家?

    下一刻,一阵夜风迎面扑来,我想它是在欢迎我的加入。每每入秋后,夜晚的街道上经常不甚平静。这是属于风儿们的庆典季节。

    我一阵哆嗦。我想是该多带一件外套的,但我实在不愿重回房里。

    再说,我也曾与他一同当过「追风少年」,乘坐机车所经歷过的风,还比这猖狂数倍,没道理我耐不住这点寒凉。

    闭上大门后,我再度面临抉择。

    而这一次,我选择了向右。

    我往右漫步,开始一人的晚间游行。

    当我越远离大门,我的脚步就越加轻盈,有几次步伐比风还轻。

    儘管夜空中只见得到彼此交错堆叠的黑云,没法见到农禪寺那天,日落后最先出没也最亮的那颗星。但仅仅让风推着我行进,我想这一趟出门应该也会足够尽兴。

    凌晨的罗斯福路,宽广的道路上,晚风畅行无阻地奔驰,时强时弱。

    偶尔有几部来车,大多是计程车,载着昏昏欲睡的晚归者。

    向右不出几分鐘的路途,前方几步之遥的距离有块绿地,是走向捷运站口的必经之路。靠行人道的这一侧,成了一座小植物园,那里种植了几株不同顏色的蔷薇,以及数棵我不熟悉的树木。

    天气炎热的时节,蔷薇花也开得曼妙。沿途走经此处,时常能闻到蔓延在空气中的花香,寻不得庇荫的路人,也因而能获得一丝抚慰。而那几棵树木,听说曾有人目击凤头苍鹰在此停歇,引来许多赏鸟客。

    我几乎每天都得经过此处,但我从未听说、也没见过,究竟是谁在看管这块绿地。也许,只是由某人一时兴起,种下不必细心维护的植栽,想说就让它们在此地随春去冬来、自生自灭。但我更相信,是有小精灵在悉心照料着。

    台湾四季气候的分野,近年来已逐渐模糊。即使季节递嬗,此处的绿意仍能常在。只是在这寒冷的日子里,令我怀念的色彩依然褪色不少。

    在我赏花的同时,一辆脚踏车从对向呼悠而过。脚踏车经过我时,我听见一道清脆的金属声响,我转身一看,地面上竟凭空多出一串钥匙圈。我猜想应该是脚踏车主钥匙掉了。

    我拾起钥匙圈,赶紧叫住渐行渐远的人。但由于逆风捣蛋,我的声音在半途即逸散,他因而忽略了我的叫唤。所幸,绿灯即时转红,他在另一侧班马线前急压两道煞车。

    「不好意思!」我扬声大喊,快步追赶到他脚踏车旁。

    由于此时夜已深,我担心他耐不住等候,会偷偷一鼓作气闯过这道形如虚设的「霓红灯」。

    他转头,以一个惊讶的眼神看向我。我想他可能正疑惑着,三更半夜竟还有人在直销?又或他自比宁采臣,而我是倩「男」幽魂。

    「怎么了?」他怯生生地问。

    「你钥匙掉了。我是说,你的钥匙圈。」我担心他误认我想诅咒他,或是要找他索命、抓交替,所以我迅速补充说明。毕竟正值百鬼夜行的好时段。

    「啊!是我的没错,谢谢你。」他见我举起一环嵌着三把钥匙的铁圈,先是确认裤子口袋的内容物之后,才赶紧转换语气向我道谢。

    其中一把钥匙形状很简朴,也让我十分眼熟,很像大学新生初入住学校宿舍时,舍监会交付的那把。

    我记得那时有个传闻:用同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不只一扇房门。换言之,即是同一栋宿舍里,有多扇门共用同一款锁头。

    我没有亲身实验过,况且在我搬离那栋宿舍后,住宿组就立即发布公告,极力澄清这则「宿舍传说」。

    今日深夜万籟俱寂,仅有两道细微的呼息。我怀念起总图草坪前的合奏。

    绿地两侧的车道,没有任何一台车驶过。被两段班马线包夹的此处,像被隔离出来的孤岛,杳无人烟。

    他取回钥匙圈,我们的对话即在一句道谢后止歇,过程中不曾相视。

    我们同在这一方小区块等待着,静默无语的时刻让倒数计时的节奏延长、延缓。在眼前红色led光芒渲染之下,我们莫名產生了某种神妙的连结,某种共同点。

    等待的时刻太漫长,我开始东张西望。我注意到他修长的腿型,以及裤管藏不住的肌肉线条。我惊觉自己的眼神过于侵略,不慎流泻出蓬勃的情意。

    他像是与我有心电感应般,他下一秒也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相交的那一瞬间,我们隐约读出了彼此共通的秘密。

    而后,我的视线落到了他手把上吊掛着的饮料杯。

    「你今天也有去买那一间哦?」我好奇地向他搭话。

    他像是被抓到做坏事的小孩子,紧急将视线抽离「非礼勿视」的部位。

    「哦,嗯。你今天也有去买吗?」他一回神,便仓皇地举起饮料杯,故作泰然地答覆。

    「对啊。因为他正在买一送一,所以我有买来喝喝看。可是我觉得不太好喝。」我敏锐地察觉到不自然,但我不急于戳破,毕竟我们就只是过客。

    「我男……同学也这样觉得。他说可能是茶放太久了。」他不经意透漏了些资讯。但他反应迅速地改口。

    「真的,茶涩味太重了,喝不下去。」我刻意把话题主轴固着至茶饮,藉以紓缓他的心防。

    不过他说完之后,我倒想起了,稍早有一对男孩,他们也手持同款的塑胶杯子。当时我只约略扫过他们一眼,现在仔细一瞧,这人与身高较高的那位,外型和穿着完全一致,我想应该就是同一人,不会有错。

    这应该是所谓的缘分,只是我在深夜遇上的并不是苏格拉底。

    话题一段刚了结,代表止步的红色结束,转为象徵行进的绿色。他没有立刻收脚,反而跳下脚踏车右侧,与我同立足于地面,但我们并不能平起平坐。

    「你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呀?」

    我了解他可能正赶着回宿舍,于是我以指尖示意我们先通过斑马线。

    「我有点失眠,睡不着。」谈到此,我不自觉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松懈,裸露出不得体的疲态。可是我很快地又将朝气、有活力、相貌堂堂的形象穿回,一如白天专门让他人见到的模样。

    「我期中、期末考的那几週,也很容易失眠。」他挠挠后脑勺,露出青涩的尬笑。我明白他是想表达他很能同理我。

    「那你呢,这时候在外面吃宵夜吗?」

    「我刚从我朋友家回来,现在要回宿舍了。」

    「桌游吗?还是switch?」我以前也常去朋友家一起玩。尤其是可以互相陷害的游戏,更玩得乐不可支,常常一夜通宵。

    「算是……吧?」他面露为难,回话模稜两可。

    我猜想他有难言之隐,所以我停止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