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持续往他原本的路途走前行,由于话题正进入冷却,我们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寧静的深夜,偶有几台疾驶而过的汽、机车,发出响亮的引擎和排气声。其馀时间里,只有节拍相仿的脚步声,和脚踏车轮轴发出的机械音。
走了一会,他似乎是耐不住沉默,率先开口问了我。
「你是同校的学生吗?」他遥指前方阴森的校园。
我答道我是校友,正租在附近。
他听闻我是同校学长之后,对我的心防似乎又更松散了些。接着,在馀下的路途里,我们变得畅所欲言。
我们的话题,从校园近期发生的趣闻和校内建筑的变化,跨足到课程和通识的选修心得,甚至涵盖与同学间的人际关係。
虽然两人只是在夜晚的街道上巧遇,却聊得像是同班同学一样热络。
走回四下无人的校门口,我们在此驻足一会。
「学长,我问你哦……」他忽以学长尊称,我顿时没反应过来。
「你问吧。」
只见他扭扭捏捏,一副害臊的模样。
「你有……交往过吗?」
「有啊,怎么了?」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听闻后,却又再度羞怯起来,迟迟不敢提出下一道问答。
「那如果,跟另一半吵架的话,学长你都怎么办?」
他思忖了一小下子,才吞吞吐吐地问。
毕竟换作是我,向相识不足半小的外人讨教,尤其是感情问题,那场面可谓荒唐又荒谬。而他也怕逾越分际而冒犯我,所以他问得很迂回。但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陷入困境,却也无同类人得以询问、求助,才会出此下策。我既身为学长,学弟求取建言,那我也应当倾囊相授。
虽然我对感情諮询没有把握,但总好过发文寻求网友意见,不然通常只会收到「感情问题,一律建议……」之类的留言,而且最好搭配梗图服用。
「你们吵架的原因是?」我直切问题核心。
「他觉得,我分出太多时间给朋友了,导致我陪他的时间不够长。」他一脸苦闷。
「那他有说过,为何他会有这种感受吗?」
他稍微回忆不久前吵架的内容。
原来学弟的另一半认为,他几乎每分每秒都跟朋友群在line上聊天。就算是两人见面或约会时,他也忍不住时不时拿出手机回几句话;在路上也常因打字或和朋友玩手游而不看路。
在他们今晚争吵的最后,学弟另一半还很气愤地说:「一週七天,你留四天给朋友,只留三天给我,你要不要乾脆跟朋友交往就好了?」。
学弟当下无以辩驳。他为了让双方先冷静下来,于是先行逃回宿舍了。
听他语重心长地讲完,言词中满是无奈。
我审慎思考该给予什么建议,毕竟我可以说是过来人了。
「唔,我是觉得你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看向他,他眼神专注地回望。他是真心需要我的分析和意见。
「就你们约会时来说吧。既然你们都在约会了,那你就应该要拨出那段时间的空档,其他事先全摆在一边,过程中必须全心全意以对方为主。情侣之间相处,有时就得完全奉献出自己一部分的时间,才能妥站经营专属你们的『两人世界』。否则少了情侣关係的独特地位,那就跟亲密的朋友相差无几了,你说是吧?如果你们双方约法三章过了,那另当别论。但是你们现在已经为此争吵过了,表示对方真心很在意了,所以你必须要尊重他的感受。」
他悉听指教,默默细想自己的不是。
我方才受「雷达」干扰,加上每次阐述大道理时,我总会不小心进入「无我境界」,因此差点就要讲错话了。幸好我脑筋转很快,硬是马上圆了回来。但我果然不是说教的料。
「这样哦……。」
「走路边回讯息、边打游戏也很危险呢,他也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呀。」
他认真吸收我的建议,但仍有些不明白。
「可是,我的朋友圈不是室友,就是系上同学呀,所以我有很多时间都和他们相处,这很正常,不能怪我吧?而且,我也都会跟他分享,我们都聊些什么好笑的内容啊,尤其是梗图……。」他备感委屈。
从他所述和语气,我相信他是很在意另一半的,只不过他仍是迟钝、憨慢了点。我想他是将朋友和情人都看很重的类型,不会是见色忘友的人。
这对周遭朋友而言当然是优点,但若另一半不能接受,或者佔有慾较高的话,便是一大缺点。
「这确实也不能怪你啦。」我试着同理他的难处。
「我太难了。」他垂头丧气。
「虽然你都会和他分享话题,但毕竟他是从第三人称角度来参与,我想他也很难马上融入,因而会感到被排挤在外,所以心里多少会不好受吧?」
「真的?会是这样吗?」他讶异。他没想过自认贴心的举动,原来也会招致反效果。
「这是可能性之一。」
光是我以前在群组比较活跃的时期,有时群友会讨论我不懂的话题,而且聊到旁若无人,这时我想插一脚却无人理会的话,我也会感到难受,彷彿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阻绝我和他们之间。
不过,现今的我早习惯了群组聊天模式。当我想插入不理解的话题,我会自己边查相关资讯,先有基础理解再加入话题。若是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我就乾脆找点别的事做,等换成其他话题再参与。
就经验来说,我想,让学弟和情侣有个共同团体,是个好的着手点。
「那我要怎么做才好?」他更为苦恼了。
我以提问的方式,代替直接给予建议。「你有想过,带他认识你的朋友圈吗?」
「当然有呀,可是他们完全没有交集耶,突然介绍他们彼此认识,不会很怪吗?」我懂他的顾虑。这是我们圈子共有的顾虑。
对「一般人」而言,带另一半参与自己的朋友圈,只要简单说明是情侣关係便无须多言。但有些关係是不可轻易言明的,必须想方设法藏于隐晦,否则一旦公开或被探掘出来,就可能深陷危机,甚至导致人际关係的革命。
我深深理解他的担忧,因此我为他想了一些说词。
「那就说是通识或选修认识的组员?」我想大家都懂好组员得来不易,革命情感岂能受质疑?
「不会被识破吗……?」
「你朋友们应该不会无聊到,打破砂锅问到底吧?我不相信有人会特地去追查。」
「应该是不会啦……。」他音量缩得很小。他右脚勾上了左脚,不停磨蹭左脚鞋跟,显见他对此仍感焦虑。
「我觉得你们可以讨论一下,说不定有更好的说词。但我想,带他进入你的朋友圈内是可行的,肯定有机会改善你们目前的难处。」
「好吧,我再想想怎么跟他提。」他叹了一口气。但眼下也想不到其他好法子。夜深了,脑袋不好使。
「在这之前,你还是先跟对方道个歉吧。」
「呃,你是指?」他又惊愕。他呆愣的表情有点可爱。
「你不是说吵完之后,你就直接先离开了吗?」
「因为时间晚了,我怕会整晚吵不停……。」
「当下双方情绪没有缓和的话,其中一方只拋下一句话就离开现场,长期下来,对你们的关係也是一种慢性损耗。我知道你是想让彼此拉开空间,等稍微冷静、怒气消退过后再好好谈。但你都这么愁眉苦脸、心烦意乱的了,你另一半不也会跟你一样吗?甚至他搞不好更难受。而且你们心里有疙瘩,也会不知道该如何主动开口,对吧?」
「嗯……。」他从离开直到现在,满脑思绪都还结成一团。
「想拉开距离是对的,脾气一上来,多看对方一眼都会多一分怒气。不过我会选择离开当下的空间,但不离开对方。一旦离开彼此,就意味着放弃了这次的沟通机会,久而久之,未来又遇到吵架的状况,互相逃避可能会成了习惯的模式,这会导致很多该磨合的未能磨合,心结也解不开。如此,你们的相处会变得更糟糕。那些闷在心里的负面情绪,就像一颗未爆弹,而且会因一次次的争吵而越来越大。所以,虽然你们当下可能没办法解决问题本身,但至少也得先处理情绪,你们也会比较愿意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我一不注意又说了一长串大道理,嘮叨的个性实在不讨喜。可是对方都尊称我为学长了,我势必也得拿出学长的态度,尽量为后辈提供经验,协助解决疑难杂症。
「好。」他果断答道。
「因为你们争执的不是对错分明的事,而你们既是情侣,不管谁先拉下脸道歉应该都不为过。人家都说先道歉的最珍惜嘛!只要有心解决,主动说不定会有好结果。我差不多就提点到这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向他靠近一步,拍拍他肩膀,给他一点勇气和鼓励。
「我知道了,谢谢学长!」
他双手扶着脚踏车,边向我鞠躬道谢,姿势有点不太协调。不过这大概就是他的天真可爱之处吧,我已然遗失的那种。
相谈过程比想像中长久,这片天空竟已悄然无声地,聚来了厚重的云层,团团笼罩于天顶之上。我猜是毫无停歇的夜风,偷偷将云朵一片片捎来,这是它们今晚的被窝。我抬头远望,出门时尚可见得的半面月亮,此时已然无踪,天色也显然暗下了几个色阶。
紧接着,一道闪雷穿越层层乌云,划破夜空的安寧,强烈闪光再次坠落于校园的后山上。
我低下头、遮住双耳、半弯下腰,在心里默默数下五秒鐘,接着一股作气大喊一声。
「啊!」
「学长,你怎么了?」他被我没来由的举动吓了好大一跳。
这种三更半夜、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场合,任何怪异的行为和尖叫,都会让整体的气氛添上诡譎、惊悚的成分。
我没有马上回应,而是静待预计的时间结束。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秒过去了,没有任何雷声传来。我卸下防备心,回復稍早的学长威严。
他又再好奇地询问,语气慌张。我赶紧说没事,接着向他解释。
曾经,有另一个同样惧怕雷声的人说过,只要趁雷响之前持续大吼大叫,让自己听不到雷声也就不会害怕了。
我看过那人做过几次,但我想在公开场合实际演练,是有点太过醒目、丢脸,而后我才改良了步骤。但路上人多的时候,我还是放不下包袱,只能任由雷声轰炸。
教我这招的人已经离开了,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想必只剩下我会使用了吧?
学弟听完说明后一脸疑惑。我猜他可能只觉莫名其妙,甚至不以为意。但他也不敢出言反驳,只是姑且信之。
看来「学长」这个身分还是很好用的。
我们谈完之后,他佇立着思索了好一番。
他脑袋不停转动,思考该如何架构剧本,来实践获取的建议。
偶尔陷入瓶颈时,他会前后推拉脚踏车,齿轮与鍊条互相绞咬的金属摩擦声,将头脑运作时的音效形象化,且与他烦躁的程度成正比,时而尖锐、时而沉闷,时而吶喊、时而低语。
几分鐘的沉思后,他停止了躁动,脸上表情慢慢延展开来,他笑了。
像是原本蜷曲、皱缩的茶叶,沐浴在清透的水中,汲取足够的水分后逐渐绽放叶身。他的微笑在为数不多的路灯下,带有浅培乌龙的色泽与气息,有些青涩,却也富饶风味。
愉悦的氛围轻柔地渲染开来,为心绪乾涸的我解了渴。我总算摆脱了残留口腔和舌尖的苦涩茶味,源自于我囫圇饮毕的那杯;也稍稍弥补了,我失去另一杯的哀伤。
印象中,我曾在某处见过他的笑容,或许是位在男人照片堆里的某张大头照上,似乎是被轻薄的马赛克稍微遮掩着,有点距离感。而此刻,他的笑容近在咫尺,不失真、带了点靦腆,所有表情细节,完完整整地呈现眼前。
在稍早前,他略粗形的双眉常蹙成一个直角,嘴型上翘噘起的角度也有点锐利,要不是因为我位处侧面,说不定会被他划伤。
几番对话下来,我了解对方平时是个温和、好亲近的人,却也是个不懂得抒发情绪的人。说不定他其实私底下埋藏了许多情绪,不敢和自己身边的好朋友们诉说,深怕自己乐观、活泼的人设破灭,更怕因而眾叛亲离。
但他同时也不懂得,如何完美偽装情绪。从他紧绷的表情,和动作僵硬的程度来推敲,多少都能猜到,他正处于紧绷、不悦。
适当地与亲密友人表达自我情绪,我们才更有机会彼此体谅、理解。
我们都想维持所有人喜爱的样貌,试着以美好的形象讨好他人,藉以拉紧人际关係中细如蚕丝的线。但若要在至亲之人们面前,也随时保持高度虚偽的面容,那实在太辛苦了。
我们都有表达情绪的权利。虽然不代表我们能像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地释放情绪能量,波及所有人。但只要以恰当的方式沟通,那么真正喜爱自己的那些人,势必也会愿意认真看待,陪我们消化那些难以独自苦撑的复杂心绪。
当我们互相坦诚彼此的情绪时,温暖体恤的拥抱与眼神,也是一种信任的样子。我信任你之后依然会在,你信任我之后一直都在。
当然啦,如果人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树洞,即使是孤身一人,至少有个角落让我们尽情诉说秘密,再深深埋藏起。就算不为人道也无妨,因为那是专属自己的小天地。
时机已晚,早过了该就寝的好时机了,何况他明天还得赶早八的必修。
他再度踩上踏板,我发现他扶着车头握把的双手,抓得更紧密了。我想他此时此刻已学会、也理解,应该如何紧紧把握那得来不易的平凡幸福。我深深期望他能够、也相信他一定会比我更懂得珍惜。
我们常祈求上天眷顾,为我们施加幸福的加护,却经常忘记要时时刻刻关注,并以真心作为最佳的保存容器,以爱之名。
啟程之前,他身子顿了下,回过头来羞赧地对我说。
「我觉得你本人比软体上好看。哈哈。」语末,他刻意以笑声带过,避免这句突兀的话,在独处的我俩之间產生尷尬,或发酵成另一齣腥羶式的情节。
他指称的交友软体,是我在自主蛰居时下载回来的。那时我除了工作外,已足不出户好几星期。由于太多话无人得以诉说,持续累积的情绪,在那段时间呈现大霹靂式的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而我并不愿一味地,将情绪垃圾倾倒予亲朋好友们,他们的生活也已有许多压力,不该让他们多承担我这一份。我知道阿彦肯定义不容辞,但我当时总心怀芥蒂,不敢和他多提。
我害怕过久的沉默,会让语言在我身体里积累成疾,于是我选择将无处释放的话语,分成好几份讯息,一一拋给素未谋面的眾多男孩们。我不在意他们的来歷,毕竟我不着重于深度的来往。
虽然,偶尔能幸运地找到意气相投的谈话对象,但话不投机的机率佔据了八成。但又很神奇的,面对完全陌生的人类,却往往更能掏心掏肺,将心底最深处的秘辛,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我想是因为,我们并不期待陌生人会牢记所述的故事。而倾诉的重点便在于,尽情释放自己心底无人知晓、无人理解的繁杂思绪。
我们透过阐述心灵,理出思绪根源,重新掌控情绪;也透过叙述故事,感叹人生遗憾,抒发内在抑鬱。幸运的人,能因此获得共鸣,求得认同。
阿五肯定也是抱持同样的心情,才会主动提出参加直播节目的请求。
「谢谢。你也不差呀。」我淡淡地接收他的讚美,再礼貌性地应对。印象中我们不曾聊到过,只「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们相视,发出默契的会心一笑。
我想,他笑容的弧度近似于彩虹,在大雨落尽之后、艳阳露头之时而生,不过在他脸上是倒掛着的。我或许能藉机笑出一道霓虹,即便较浅,仍满具多元色彩,必定也会引人怜爱。
他在脸颊发红胀热前一刻奋力一踩,前后车轮各自转动了完满的一圈,他乘着不停吹拂的秋风,轻飘飘地扬长远去。
我停留在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晃一晃地隐没入黑暗中。
当他完整地从我视线消失之后,我仍多驻足了几秒,慎重地侧耳细听着,以免漏听了又一次的、金属製品落地时的清脆声响。
一方面我当然担心他的冒失,会让我做成的好事功亏一簣。另一方面我也抱有某种矛盾的期待。
我并非期待一段,肉体上蠢蠢欲动的、短暂的、激烈的爱意。我只想贪婪地尽情享受浑然天成的巧缘,藉以忘却漫漫长夜的不安与不堪。
至少我会再度相信,命运机缘是祸福相当。深苦暗夜,也必将迎来曙光。
我持续驻足、呆望着天,任由神识游荡在记忆深处。
凛冽的秋风狂妄地吹乱我软弱的发梢,也带走了回忆里仅存的馀温,而我只能无助地感受其发生。
于此同时,乌云愈发团结,夺去了夜空的主导权。
一道道在云层间穿梭的闪光,与从远方强势压境的闷哼雷声,警示着它们将挟带冷冽的雨势到来。我抓紧尚且无事的空档,踩着独角戏的单一步伐,节律紊乱地奔于返途。
最终,我顺利在雨势浇灌前,闯入满佈深茶色锈斑的红色铁门。好不容易取回一丝温热的心,也因而倖免于难。
年久失修的斑驳铁门,开闔时发出尖锐的嘎滋作响,紧密闭合时,鏘啷的杂响亦顺势而起。即便幸运地避开刺骨的冰雨,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却永远比我早一步登上阶梯,充斥这栋阴森的老旧牢笼。彷如鬼魅在耳边碎语低吟,如此渗人而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