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几近全黑的房里,我将身上的物品弃置一地,逕自倒卧在床窝。我试着再度闔起双眼,只是依然没法入睡。酝酿睡意的同时,脑袋自动回放起节目的后续。
「阿豪脱离学生身分之后,正式进入职场那一年,我们安稳的生活急转直下,正式宣告步入崩坏倒数。」阿五痛心疾首地诉说。耸动的标语令人心惊。
阿五尝试过将这段过往放下,但造成的伤却依然隐隐作痛。
阿豪性格上的剧烈转变,以及他最令人担心的坏习惯,阿五向来是不会对外人透漏的。其中细节只有阿彦略知一二,毕竟他们是好麻吉。
阿豪毕业之后,由于学经歷丰富,加上顶大光环在身,很快就在一家大公司面试录取了。虽然他先在ptt和dcard爬过相关文章,各式传闻时有所见,毁誉参半。不过因为对方开出的价码还算优渥,所以他仍决心一试。
阿豪自认具备足够能力克服困境,也当作是自我磨练。毕竟初出茅庐,是该见见世面。不过他目标更宏远,他是希望能尽早往上晋升,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安稳、更有品质。这是他的自我期许。
然而,社会考验之冷酷,远非他天真所想。就连拥有坚毅心志的他,都在现实无情的消磨下,逐渐萎靡。最初头角崢嶸、意气风发的模样,也逐渐被砥礪成圆滑的拟态,成了一个个被加工复製出来的无趣模样。
脱离学生身分,被採摘下的青春便会一日日逐步凋萎;受制于社会规则的框架,缓慢发酵出多元、多层次的人生风味;再经歷下阶段的揉捻之后,加以翻搅、脱水,收束为皱缩、乾燥的形状;最后,无形却牢固的阶级体制,对我们精心挑拣、除去无用的、残存的青春杂梗。歷经种种过程,它们总算得到最适恰的成品。
为确保风味一致、品质优良,各标准步骤时机与手法缺一不可,于是作为最终成品的我们,供人赏味、品评,而后标示等级良窳,高下立判,从此被标上了几乎无法变动多少的剩馀价值。
仅有少数受命运眷顾之人,能脱离此道程序,一生家财万贯、平步青云。又或是天生自我风味强烈,不论受社会喜爱或敬谢不敏,至少都能免于遭受多馀加工的命运。
工作前期,阿豪在各方面都未上手,时时刻刻都可能拖累前辈,这让他过得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他们公司使用的系统,他就学时多有接触,录取后更恶补了好一阵。但以业界而言,不过是为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还有其他诸多细节,以及前人交接留下的错误和漏洞,可把他每天整弄得头大。
他工作的那块领域并非我所学,我也未曾接触过,我可以说是科技白痴。
其中专业术语例如:爬虫、语法逻辑、架构等等的词汇,我一概不明。
我记得,我曾看过阿豪使用电脑,在跑一些程式码的东西,并一边敲着键盘增加、删除、修修改改。几个简要的英文单字,配上我鲜少使用的符号,被链结成好几长条逻辑叙述。从上往下略为瞥过,更复杂的句法所在多有。
我毫无头绪,那绝非属于我可领悟的范畴。
以我科系出身,以往所学的知识一点忙也帮不上,毫无用武之地。
以上专业内容,都是我听阿豪抱怨而获知的。我在此转述,说不定对任一有相关基础的人来说,根本错误百出,不知所云。
为此我感到抱歉。
很快地,在前辈和同事的指点提携下,以及每日下班后的奋斗,阿豪总算逐步上手,甚至表现超前亮眼,就像一颗超新星,被太空望远镜捕捉到了最耀眼的光辉。
然而,人家常说「能者过劳」。
阿豪头上的主管,对高学歷新人带有个人偏见,因此时常交办过多事项,并施加进度压力给阿豪,间接导致阿豪自主加班成为常态,日日夜不能寐,只怕有任何环节在他手上出错。
有一段时间,阿豪还因而患上鬼剃头,让他不甘其扰、自信大失。虽然我总会陪在他身旁,但我对此也束手无策。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没用,他为了两人的未来打拼而牺牲,这让我常自责成了他的累赘。但阿豪实在太温柔体贴,他每每察觉我的低落,总会多分神来照顾我的情绪。真受不了他。
但,让人啼笑皆非、狗屁倒灶的鸟事还多着,一一细说不完。
阿豪本已树大招风,又由于和女同事亲近的形象,深植其他同事脑中,于是更招来无尽的妒忌。这实是让人无言和无奈。
和我们熟识的人都清楚,阿豪和我早已是一对情侣,根本不可能成为他同事的情敌。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碍于现实考量,阿豪若过于坦诚,既不一定能获得理解、认同,还可能引火自焚、惹祸上身,最后遭受职场排挤。
毕竟,社会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存在着,也就会有千差万别的价值观。
一时真诚坦白,并不总是可以获得认可。要是成了异类、成了眼中钉,而后受尽冷嘲热讽、针锋相对时,又怎么能咬牙坚持下去?
所以,不如就息事寧人吧。
目标足够长远,就不去担心脚下砾石过多。
只要,不被绊倒。
每当工作遭遇挫折,阿豪回家后也都难以静下心,一刻都无法放松。这时他会独自骑车出门晃晃,但老是不让我跟去。虽然每次都是一、两小时内便会归来,回来时也察觉不出任何异状,所以我也无意去疑心太多。
偶尔他会挑半夜离家,而我等到睏了就会先就寝,也常是梦还未起,就能仰赖床的起伏,感知到他平安归来。
我当然还是不免担心,也想为他分担负面情绪。但我也怕过度的关心,和频繁的追问,反造成他更多心理压力,适得其反。
毕竟阿豪也是个好强、自尊心高、自我要求严苛的人,偶尔好胜心旺盛。他严以律己,但对身边的人都很温柔、贴心,对我更是,这无庸置疑。
他个性独立,不甘示弱,这或许是因其双亲早逝所养成的,但有时我希望他能试着多依赖我一些。我不想只当一颗受尽他呵护、被珍藏在精雕珠宝盒中的宝石。
每当他强顏欢笑着说没事,接着一个人骑车远行,那孤寂的背影,都让我质疑自己派不上用场。明明我们都该为彼此扶持,他却时常遥不可及。
后来有一天,一封超速罚单寄来。我起初并不以为奇,毕竟我深知阿豪骑车的脾性。何况近两个月来才寄这一张,想来他已收敛很多了。
我只少少几次帮忙收过信,因为通常阿豪会抢先我将信箱清空。但由于今天我临时代早班,而他刚好加班,所以比我晚回家许多。
我难得一次帮忙收信,想说这点罚鍰就一併帮忙缴清算了,当作为他减缓一些开销压力。我真心这么想。
我缴完罚鍰后,本想将罚单放到他抽屉里留存,当作我给他的一个告诫。
不料,抽屉拉开那瞬间,我才惊觉自己实在太单纯。
抽屉之中,满满尽是他超速被拍的罚单,细读违规事实那一栏内容,更是令我目瞪口呆,整个人定锚原地。我反覆阅读电脑打印上的字样,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无力、焦虑与愤恨。其中一部份,源自于我对一切的无能为力。
出自尊重隐私,即便身为另一半,我却从未抽查过他私人空间的物品,衣柜、抽屉、置物箱,一概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但这份好意,却让他有了窝藏罪行的好去处。真是好一个树洞呀!
我擦去默默流下的泪水,收起抽屉。
当晚,我诱导式地询问阿豪,关于他时常独自骑车夜游的事。
罚单上已标明违规时间和地点,而地点几乎是他平时不会去的,所以我根本不必迂回多问。
以我推测,阿豪特地挑选少人途经的地方,且还得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尽情放飞自我。但我无法推敲他此行为的频率和动机,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不小心「拦截」到他的超速罚单。
几回问与答后,阿豪一时心虚,才向我透漏他一直以来的「坏习惯」:心情低落或压力过大时,他会仰赖骑车飆速的快感,藉以消解怒气、排遣压力。
「可是我在高速公路上也都骑这么快呀。」他紧张兮兮地吐出诡辩,这让我已消退的怒火重燃。
「先生,你超速都是在平路好吗?」单子标註违规的时速已逼近两倍!
「呃,这个……。」
「你骑这么快很危险耶!你不要命了吗?」
「我知道啊。」
「都知道了,你还犯?」我气势凌人、咄咄逼人。
「我……好啦,对不起嘛!」他自知理亏,示弱了。
但我不能就此打住,气势必须乘胜追击。
「我不要只听你道歉,我要你马上改掉!」
他面有难色,头转向一侧,不敢直视我一眼。
「怎么可能马上就改得掉呀?」他反问。
「不、管!」我踩定立场。
「我真的需要时间啦,拜託!」阿豪莫名学来了撒娇。
看他楚楚可怜的无辜眼神,我一时不小心漏了气。
「那好,你说,要花多久时间改?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