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风驰电掣的坏习惯(2 / 2)

    他撇过头,一会用指掌按压后脖,一会搔着下巴,另一会又挠着鼓起的腮帮子,他思考时发出阵阵的嘶嘶声响。

    我不语,只静候他的答覆。

    而他似乎察觉到,我双手抱胸的力道逐渐加大,眉目间显露不耐烦,才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出既定的时程。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好不好?」

    我必须承认,一听他坦承「坏习惯」,我满脑子满满的不解、疑惑,还掺杂无以名状的怒火。他明明早已不是大学生了,该要有作为一个大人的自觉,但为何还甘冒这种一出意外,便可能身受重伤,甚至失去性命的风险?

    虽然我是因听过太多车祸惨案,而畏惧骑车、开车,所以至当时都还没考过驾照。但他是曾体验过车祸带来的伤痛的人,在交通安危上,他应当要比我更谨慎小心。

    难道一切只为贪图一时的快感?

    速度感是他的毒品,而我求不得解药为他戒癮。

    我深吸一口气,让理性重新主导。

    以往我心情烦闷时,也偶尔会趁夜深时人车稀少,在椰林大道上「飆脚踏车」。直到校内装设了测速仪器,我才更替了方式,改以在校园漫游来解闷。

    所以说实在地,我其实很能理解他的心境。只是两者之间的危险程度,仍有明显差距,毕竟人脚踏得再快,也不可能比得上以汽油燃料驱动的机械。

    我仍感到诧异,我过去从没听闻过他有这个坏习惯。不论是阿彦,或其他共同朋友都没人发觉过。或许只有他前任知晓,但我也不可能特地跑去问。以我的身分而言不可能。

    再多沉静下来,釐清阿豪所述的内容。

    我赫然忆起,他初次载我返家的那场雷雨夜,也就是他和前任分手当天。

    那时,他说了一句话:「我一个人骑的时候比较快。」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此时越显越深刻。原来这个坏习惯,早已深根在他偌大而孤单的背影里,只是我不曾发觉过。

    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只有乘着风,他才能重新接收到自由气息;才能感受到,他依然是独一无二、活生生的自己。

    从前,一部分的他已经死去了,在那一道雷鸣之中。

    所以他希望在社会上挣扎、打滚的日子,至少保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习惯」,他才得以尽力维护「自我的形状」,不致迷失在徬徨不安的未来之中。

    我也与他同样担忧未来,只是作为前辈的他,必须比我先一步面对。

    但我也郑重地向他表明,希望他不要再以飆速作为宣洩的优先手段。

    即便我深知他骑车的技术,也清楚明白要他马上戒断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一想到,任何意外发生的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心里就焦躁不安。

    我试着提出其他替代方案,例如到公园里「夜跑」取代在路上「夜衝」,虽然速度感落差极大,但都同样可以感受夜色的轮转,以及晚风簇拥的触感。

    我也听喜欢跑步的朋友提过,在专注、全心全意地跑完之后,那种筋疲力尽、畅快淋漓的感觉是无可比拟的。任何杂乱无章的念头、五味杂陈的情绪,都将被紧贴肌肤的温热汗珠紧密包覆,并随之缓慢滑落,这一刻心境便能获得澄清。每吸入、呼出一口气,都是在替自己从里到外汰旧换新。

    最后,我慎重地重申,既然身为另一半,我也想尽一份心力,互相扶持、共同分担,希望他别再独自吞忍所有不愉快。我不捨他孤独地承受一切。

    我请求他多依靠我、信赖我。因为当他将自己圈入一地,暗自消化情绪垃圾时,被隔绝在圈外的我,也是同等的孤寂。

    那晚,他给了我一个代表承诺的长拥。

    之后,阿豪极力克制飆速的渴望。即便心情再不爽,他也尽量寻求其他方式发洩,虽然偶有差点破戒的嫌疑。而就如口头约定的那样,阿豪不再偷偷溜出门飆车,取而代之的是,他养成了每週末晚上在公园夜跑的习惯。

    有时他还会硬拉我陪他一起「畅游共享」公园夜色。真是累死我了!

    「快乐,我们一同享受;难受,我们共同分担;孤单,我们彼此拥抱。伴侣之间相处的道理,就是这么易懂明瞭。」

    阿五在那段谈话的最后,神色坚定地阐明自己的理想。

    我想那是他深刻体验、思考过后,才得出的答案。看似简单,却也实然,我自己依然这么认同着。

    「我们原本可以就这样安稳地过下去,一起开创未来,然而……。」

    脑海回放的片段在此结束。

    强烈的银白光芒又一闪而过,短短一瞬便照亮房间大半部份,而后又瞬即暗去。被照亮的部份,在光芒消失之后,似乎变得更为幽暗。

    随着雨水封锁整座城市,房间也逐渐失温,回忆同时也倾倒一地。

    幸亏,今晚有足作慰藉的邂逅,沾上雨声的淅沥不绝,于是那几道猖狂鸣吼的远雷,便无力穿透睡意的层层堆叠。

    反覆渍上光阴的睡意此刻酿成,略带琥珀茶色的梦境,里头无风无雨、无雷无云,无须谈论何为阴晴。

    跟随引路的芬芳茶香,毫无悬念一脚踏进,幻想国度里虚实的界线依然模糊不清,等待如电影般放映着往昔的酣梦已尽,镜头下一幕便是无可参透的未来天明。

    隔天接近中午时分,一声物体彼此高速衝撞、轰隆如雷的巨响,自梦里炸裂开来,梦境中的安寧间适,此刻碎裂殆尽,而后血泊成河。我猛烈地睁开双眼,惊吓得坐起。

    待混沌的脑袋清醒,我坐回电脑前,想继续播放昨日未完待续的影片。

    然而我不小心手误,点击了右上角的红叉,关闭了所有分页。

    再重新开啟影片,我因为记不清播放的进度,所以依隐约的记忆和直觉,先将时间条拉至最尾段开始往前搜索。随着滑鼠轻脆的一声点击,红色进度条以媲美雷响传递的速度,窜流至化所指定的点上。

    画面来到节目最后一小part。正巧,阿五刚结束一段故事。听他乾哑的嗓音,看来他刚说完了一长串内容,而思晴正噙着泪水进行收尾。

    此时画面中两人,一位呈现冷淡、哀戚的模样,与其相邻的女孩,则一手抓紧面纸,不停来回拭泪。

    和其他相对轻松的段落截然不同,节目的尾声,阿五丢下了一颗,连思晴都为其不捨而落泪的震撼弹。

    她双眼红透、泛着泪光,紧抿的双唇含着悲伤,她静心倾听阿五的每字每句。儘管阿五语气故作释然,在他泰然自若的形象下,不可掩饰的悵然若失,仍从其眼神中无声地流露。

    阿五所带来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思晴恳请各位稍待片刻,让她得以重整情绪,顺便擦去剥落的妆容,以及奔流直下、藕断丝连的鼻水。再次坐定之后,思晴一扫狼狈,又回归主持人的专业态势。

    按惯例,「思情话忆小天地」都会要求每一位来宾,在节目的最、最、最后,为今天的节目提上一句话作为结语。这一次也不例外。

    思晴手持专为结语而备的小麦克风,她转侧身看往阿五,向他说明。

    「最后,你想对『最讨厌的阿豪』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呢?」

    思晴将麦克风缓缓递了过去。阿五接过麦克风,低头静思一会。

    这瞬间,一道落雷于呎尺之处轰然落下。电光石火间,灯光明灭了几回。

    他在万物归于平静之时缓缓抬起头,含情脉脉地对着镜头,温柔地说……。

    我在此关闭了视窗。

    我已深深忆起,阿五最后所说的故事内容。而阿五即将脱口的那句结语,数度出现过我的梦境里。此刻更是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底。

    我都记得。

    我不愿再听闻阿五亲口道出。

    每听一次,就是再体验一次失去,也像再次残忍地揭开伤疤,却发现伤口深刻依旧,无法癒合。即便我正以第三者视角理性观看,但唯独这最后一段,是我心中如何都无法跨越的槛。

    我关闭多馀的分页,只留下音乐。

    我拖着即将分崩离析的身心窝回床上,试图捡拾、拼凑,昨夜让我安稳沉眠的梦的碎片。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