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我不意外看见林珞苇。
音乐会主办单位为市府,她于新闻处任要职免不了露面。况且近一阵子,她因职务缘故受到很多好的方面的注意;无论如何,今天这样的场合,市府公关总也要请她到场走走。
不过,我没想到赵宽宜会和她一起现身,印象里,今晚他该在别处有饭局。
对媒体记者们来说,眾多有为的青年企业家里,最具神秘色彩的无疑是赵宽宜。不仅在于他成功早,还有他的身世背景,以及那雾里看花数不清的緋闻。
歷来,赵宽宜女伴多为演艺红星或社交名媛,动輒被拍,时常在报纸或杂志本上见到哪个谁又和他约了会。
每次被拍了,赵宽宜都一贯态度,不遮掩,不解释,不承认。
可他并不对应付媒体觉得棘手的。一次,当时正火红的女影星和他接连三天共进晚餐,被拍后,照片刊出来,那一阵他受採访总会被纠缠着问,有时夹杂挖苦;他始终不见怒,功底深,四两拨千斤。
若干採访过他的记者,对他看法总复杂,又爱又恨。
今天他和林珞苇公开出席,能够想见,又要在明日的娱乐消息上佔尽锋头。
工作人员一样将他们引了过来。
楼道前就几人,赵宽宜当然能看到我。我不及看他神色有无变化,已率先迎上了一抹彷彿很熟络的笑意。
「咦?好巧,是不是?」林珞苇道,一面去看赵宽宜。未得他回应,她似不以为意,就再和我说话:「好久不见。」
我笑道:「是,好一阵子不见。」停了停,去瞧赵宽宜,「——没听说你要来,早知道,就好约一起了。」
赵宽宜亦看我,淡道:「临时决定的。」
林珞苇接腔:「是啊,他本来讲不到了,我好说歹磨,才终于愿意赏脸。」
我不语,再瞥一眼赵宽宜,就笑一笑。
林珞苇倒把注意力转至王子迎身上。
「这一位是?」
王子迎含蓄的往我看,我领会,便为她们相互介绍。
「这位是王小姐,王子迎小姐,庆洋王董事长的千金。这一位是林珞苇,林小姐,在市府新闻处服务。」
两个女人都客气,对彼此微笑当打过招呼。
我又给王子迎介绍:「这一位则是兆美的赵董事长,赵宽宜。」
赵宽宜闻言,仅平淡地点了头。
几句工夫,工作人员二度来请上楼。后头还有两对宾客至,面孔都熟,不过于我算不上认识,可和赵宽宜则熟稔。
趁他们寒暄,我挽了王子迎先一步往上走。她一面走,一面和我低声:「其实,我和赵董事长前日才在一个酒会上打过照面,但没人给我们介绍就是了。」
她又讲几句关于林珞苇的。女人之间总存有微妙的敌意,她倒没有,对林珞苇,从容貌到谈吐和打扮多有讚美。
「——她和赵董事长看来很相配。」
我仅默默的笑。
开场前,宾客们全聚在贵宾室中。里面备了香檳点心,眾人分聚成几个小圈子,脸上都掛着笑,眼神也似精彩,聊天的口气彷彿很随意,即使正批评着什么。
陈立人看我带王子迎来了,和他的名模女友lily.s笑意都深。我装不明白,幸而王子迎也未作娇羞,大大方方,问了lily.s一起去拿香檳。
陈立人对我调侃,「你俩看上去不错。」
我道:「没有的事。」
陈立人终究男人,红娘工作非他本分,话就点到此。自家女人好容易走了开,他和我大谈别家的风花雪月。
今日有几位明星在场,都能喊得出名号,男明星主要陪着贵太太,女明星则作男士花瓶,分工合作。
其中哪家为戏假情真,还待品鑑。
不过两句话,刚才在后的赵宽宜等人都进了来。
赵宽宜一到,很快给另一拨人绊住。我注意到,林珞苇不知去何处,未在他身边。
陈立人也早早地看到他,过去寒暄。
我未跟上,留在原地和另外认识的人打招呼。
说着,再多了别的人,话题走至国际股盘趋势。我略略分心,观向另一端,赵宽宜和陈立人正兀自交头接耳。
不知谈什么,就看陈立人扬起眉,笑意明显,抬手拍了拍赵宽宜肩膀。
有人问我喝不喝香檳,我方回神。
已近开场,工作人员来请,眾人陆续入场。
座次早有安排,王子迎被排坐在我的右侧,她的另一侧是lily.s跟陈立人。我越过她俩,望见陈立人似算计的神情,只能好气又好笑。
此会非临时,是上了当——我心中叹。
王子迎看来一眼,略有羞赧,递给我一本节目介绍本。
「今晚表演曲目,有布拉姆斯第三号交响曲,我最喜欢第二乐章那一段。」
我接过,笑了笑,「我会仔细听。」
我翻开节目介绍本,但未及读,就看前排坐下一个女影星。她穿杏色露肩洋装,裸露出的臂膀很自然不彰显地紧贴她右侧男士的胳膊。
那位男士——我有半晌才记起是谁。
感觉左侧有人入座,我瞧一眼,是赵宽宜。
他自如地坐下,似看来,但我只注意去瞥他的另一边坐了谁。
多看,只多惹烦恼。男人应酬,不外如此。
我不正是了,实不好双重标准。
灯光微暗,舞台布幕升起来了。波兰籍指挥缓步上台,再来是在欧陆有名声的小提琴独奏者。
掌声乍响,再倏忽而静。
第一首演奏曲目为西贝流士的小提琴协奏曲。
清亮的琴音拉开序幕,缓缓叙说一段压抑的哀戚的心情,伴奏沉沉缓缓,逐步磅礡,彷彿要掀起一场风暴,相互在对立,那份孤高犹然,不愿妥协,不被理解。
我浑身都难安适。
弦音一声一声划过心间,就如惊涛骇浪。我在这里坐着,猝不及防,回避不能,只任大浪翻腾。始终在深处的复杂的,那一些始终不肯理得清的情绪,变得分明,变得深刻的,变得——不再模模糊糊。
一层层的,太多东西,要将我湮灭了。
进第二乐章时,我终于坐不住。
顾不得礼貌,我骤然起身,低道抱歉,几乎仓皇的往外出去。
出了音乐厅,拉住一个人问了洗手间方位,我默数着步伐走,心思依然不寧。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一面墙上掛了好几张画或者照片,我一点都无心赏析。
洗手间在尽头后过转角的地方。
我推开门,入眼就是一面镜子,里头的人好似犯了事,气色差,形容惊慌。幸好里头无人,不然该被我的样子吓一跳。
我深吸了口气,空调中那分明不讨喜的柠檬芳香灌入鼻息,霎时,感觉好一些——只是好一些。
我两手支撑在洗手台面,盯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足足——不知多久,或许很有一会儿,方才缓神。
我开水洗手,水流花哗地,水珠子喷溅起来。袖口被沾湿,我并不介意,更再了些掬水抹一抹脸,感受终于好很多。
曲子的前段太抑鬱了,太听不得。
但我一直不以为情绪会那么容易被勾动。虽然,我总也不觉得坚强。
台子上搁了面纸盒,我抽了几张,擦乾脸和手中的水珠。
又对镜子看了看,我才转身推门离开。
方出去,就见赵宽宜抱着手臂站在门前的墙下,我怔了一下,门在身后甩上。
闻声,赵宽宜放下手,对我看来。
我略恍惚,不觉往左右瞧了瞧,才确定了只他一人。
赵宽宜打破沉默,问:「你不舒服?」
听他声音平和,感觉霎时不再飘忽,我镇定下来,扯了一下嘴角,「没事。」
赵宽宜不语,仍端量着我。
我轻沉口气,「可能我一个俗人,听不了这么有气质的音乐。」末了,低声:「我看,不如我回去了。」
赵宽宜开口:「要走也得等中场休息,你再把王小姐丢下不太好。」
我一怔,听出关键——再?
赵宽宜又问:「你还可不可以?」
我含糊地点了一下头。
赵宽宜道:「先到贵宾室里坐一坐吧,离中场休息应该只剩几分鐘。」
我未答腔,只是望他看錶。
他今日穿一套深黑灰直纹西装,衣料笔挺合身,更衬他的好身段。我伸手,盖住他的錶面。
赵宽宜便看来。我扣住他手腕,一拉,就把自己欺到他身前。我把头一低,抵在他一侧肩上。
赵宽宜不作声,但亦不动。他没有把我推开。
我闭上眼。他身上有烟味,不太重,但隐隐地夹杂一丝很淡的几乎闻不见的香水味。我不想多猜,可心思一起就止不住,因大起胆子,把另一手揽到他腰际。
到这地步——出格了,我心里有数,但不由自主,只想挑战他的底线。我抬头看他,他亦看来,就一下子的工夫。
我掌住他脸颊,吻住他的唇。
隐约地,看不见的那端走廊传出人说话的吵杂声,又似有谁,正踩着细碎的步伐而来。
听来,已是届中场休息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