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下,看许女士端着高雅和他问候:「是啊,我也想不到。」看了我一眼,「您和朋友来吃饭吗?」
赵宽宜对她略微客气,简单地答了两句,但未特地介绍我。我无比地感激。不过,也不必要他来介绍,许女士早知道我。
我没料到她和赵宽宜有认识。
他们谈什么,我不很认真的听,甚至无法耐烦,很侷促地站着。许女士有几次似想将话题带到我,但赵宽宜却始终没有那意思。
许女士如何看不出来,再三言两语便走开了。
出了店门外,我犹豫了一下,问赵宽宜:「你认识她?」
赵宽宜按了电梯,道:「是外婆的朋友,在家里看过。」
我无话能对。
但其实不意外,和许女士往来的朋友都差不多在一个圈子,关係拉拉扯扯,很容易有重叠;我不由生出一丝嘲讽,不知她那些朋友们知不知道她的所谓婚姻,从来不存在法律上。
忽然地,听到了一句话。
我回了神,略迟疑地朝赵宽宜望去。
「什么?」
赵宽宜看我一眼,再说了一次:「她的儿子在美国也是读nyu,前阵子回来了,透过别人给我看了履歷,还不错,但不太合适待我那里,我把他转给一个朋友,听说已经开始上班了。」
我听着,感到胸中茫茫然。是想该发表点意见的,但什么都讲不出,只有静默。而赵宽宜讲完后,却也安静,没再说了。
到上了车,他忽开口:「上次去医院探望董事,我也碰到她。她说是家里人生病。」停一停,「对了,你那次也去医院,你去探望谁?」
我愣住,过一下才记了起来。我一时想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家中的事,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讲。
并非以为他不能理解,正因为他可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不愿意说。我一样道:「没看谁,就一个长辈。」
赵宽宜没讲话,似看了我一下,但应该是我错觉,他连应一声也无,凭空地,就结束了这段交谈。
我不太在意,只开动车子。因突来的这一个原故,我感到一种说不上的厌烦,还有一些无奈。
那一直在意要问的事,忽然好像不重要了。
三十二
对许女士那头是如何的生活情景,我并不完全地不知晓;母亲和父亲吵时,没少嚷嚷过。她控诉所有的不是,比较这边的和那一边。
她最常讲,她自己如何如何都不要紧,但父亲对孩子不该偏心。
父亲有没有偏心,让我来想,不太感觉到分别。跟他,我一直不亲近。即使大了出社会,面对一些事情,可以感同深受了,可彼此间仍有一层深的隔膜。
坦白说,对那个该叫做弟弟的人,我未有半分喜恶。我厌恶的是父亲,厌恶他背着母亲和另一个女人大谈齷齪,噁心他在这一段婚姻的虚偽造作。
我总也气恨母亲。
她的争,到最末也只一个妥协来掩饰不堪,又因不甘心,时常想把我拖下水。可对她,我仍旧无奈得多。
无论如何,这个家里,该有一个人要在她的那边。
一次两次地不成功,可终究让许女士找了机会。
永福董事长在他的私人招待所办酒会,她亦有受邀。因宾客多,我起先没有留神,后来才看见。
许女士身边有立生的黄董事长太太,以及其他的两位太太。黄太太和我有两分熟,过来打招呼,她便随着一起。
在这样的场合,我不至于走掉,客套两句,假一个藉口脱身。
连通阳台的长玻璃门向着两方开敞,可以看见几个男人和女人,分别靠在栏杆前抽菸或喝酒;我踏进去,打一两声招呼,站到一块没人的位置。
我把背靠上栏杆,面朝里,拿菸点了。
菸刚抽了两口,便看到许女士身影。她一面和阳台上的其他人搭訕,一面往我这一侧过来。
我跟她实在无话。我不可能对她亲切,甚至看到她,心里要不舒适——她是得意的,一遍遍地对我昭示母亲的失败,父亲的无耻。
许女士却彷彿没有察觉我的不愉快。
「你好。」
我不语,克制着神情,稍瞥了一眼远点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头。
许女士把踩着高跟鞋的脚挪了一挪,半个身体就朝了阳台外。一侧的柱灯把她的人影打得朦胧,彷彿必须予她几分哀怜。
我冷漠地看待,无声抽着菸。
许女士朝我望来,大概装不住镇定了,扯开的一抹笑里略有尷尬。她开了口:「我讲几句话,给点时间听一听好吗?」
我没答腔,可也没走开。
许女士捏着她自己的一隻手腕,低低地道:「你不愿看见我,我都能理解,我早早地有心理准备,若不是为了程诚——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和——是我的儿子,假如不是这样,我一直也不准备打扰你们。」
说这样的话都不过徒然,所谓的打扰又岂能被轻易的提过,我默想着,可心情却意料外地平定。总以为,听到那不知能不能说熟悉的名字,我怎么都该要难堪,或无措,或者一些更难以描述的情绪,但此时完全都没有。
看我不说话,许女士却好似得到授权,再讲了下去,低而温婉地:「上一次他——你父亲住院,张秘书通知我,我心中着急就赶去了。」顿了顿,看一看我,「我和你母亲碰到面,我们…说了几句,这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
我依旧是贯彻沉默主义。
许女士便自顾地道:「你母亲说的,我都承认,我都觉得对,但我跟你父亲——这么多年都是事实,别误会,都到这如今,我没打算求什么,一直也没有。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母亲,是我欠的,我没有二话。但我们父母辈的恩恩怨怨,不该牵累孩子。」
我掸了一下烟灰。不愿再听她讲这些似是而非,我看着她,开口:「你这是在对我控诉我妈的不对?不管那天她讲什么,假如她要刁难你们母子,不都是你自找吗?我不觉得她做错,我也不会管她要拿什么手段。」
许女士脸上似掠过一丝窘意,「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只是…」就叹了一口气,很轻地,忽道:「程诚他从美国唸完书回来了,在找事情。」
这件事,前一次赵宽宜曾提到。想了起来,我心中不该该作何感觉。我一句话也未讲,只管吞云吐雾。
坦白说,我一直以为父亲会要她的儿子进他的公司里,没想到,竟把履歷介绍到赵宽宜那边。
许女士又讲着:「我没什么意思,他已经进一家企业做了。不过,也不在你父亲那边。」又停了一下,彷彿踌躇,「我只是想,你做事得早,很多方面都比他懂。」
原来——我想懂了。我总也不会白费这出来奋斗的多年啊。我的一句话,要决定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是太看得起我。
我扯了一下嘴角,「假如他有本事,谁都不会刁难到他。」
许女士没作声。
而我手上的菸已经抽尽了。
会散后,我和另两位朋友不打算直接归家,讲定另一处地方坐坐。我跟那两人和主人道别后,走出门口,到一侧等待其中一人的司机把车开来。
门前许多车停停走走。携家眷的男人们一时还不能脱身,几家太太话别总不轻易作结。
我们的车来了。后面还有车停下。是黑色福斯,驾驶的男人正下了车来。夜色不算明朗,只依稀见人的轮廓。
后方有人在夸一句。我瞥到那男人迎上许女士。我坐进朋友的车里,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彷彿就作过了预示,后面的许多场合里,时常能见到许女士。多年来,为我父亲为她儿子藏声匿跡,如今也许是父亲默许,又可能感到儿子大了,出来做事了,可以得一个出头。
她不一定来和我招呼。她一直是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相比赵小姐的又不同。她是一种脉脉地无形的婉约,人要捨不得对她说一句心伤的话。
难怪父亲当初会着了她的道。
不过,我一向都倾向他们的关係为愿打愿挨,最可笑的烂俗的剧。
我未问过母亲到底和许女士说了什么。必不是好话。可母亲其实做不出手段的,要有,当年早早地使出来了。
赵宽宜近日来忙得很。和别家的投资合作消息出来了,他的公司迎来许多注目,各种消息在业内频频流传,都在猜他的下一步。
他抽不出空和我见面,我说不上要失落,但心底很有一丝惘惘。是之前的一次分别开始,彼时我没心思,回过头再想他的话,好似有几分别的意思。
谈电话时,一下的工夫也讲不回去,气氛亦不对,他不至于太敷衍,但忙时也顾不到口气。
总也不只他如此,我也是。
最近的一次到他家中,已间隔了一星期。自说在一起后,除非他出国,不然至多两到三天都会碰一次面。
对这情况,我略微地木然,讲不出情绪,就任了忙碌把疲惫湮灭。
这一天,我无应酬,赵宽宜要和他外公外婆吃饭,问我一起。面对两老,我怕装不了和他的寻常,暂不想面对。
赵宽宜便不勉强。
我于是早返家。父亲倒先回来了,看到我,仍是一张严肃近乎木木地表情。
母亲意外我这样早回来,因我大多不在家吃晚饭,赶紧喊徐姐在多做两道菜。我想着不必,她却匆匆地吩咐好了。
一家三人同时上桌子吃饭,相对无语。饭桌上并没有食不语的规矩。我记不起这样的上一回是何时了,但气氛大概也一样很窒息。
饭菜如蜡似的无滋味,我潦草地吃过,就搁下碗筷端茶来喝。
坐上首的父亲也放下碗筷了。
我注意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似有察觉,一顿后再默默地吃着,神情隐隐地,彷彿蒙有一抹模糊的了然意味。
父亲脸上却有着不太协调的侷促。我驀地有种直觉,就听他问了一句。
「你待在新亚,一向都还可以吧?」
新亚是陈立人的公司。应了心中念头,我不太讶异,只感到讽刺。作为父亲,此刻问这个稍嫌晚了,似乎根本不应被提起来。
我道:「还可以。」
父亲彷彿下评论:「新亚有陈立人,近几年是很有发展。」顿了顿,「你在那里累积的经验,正好可以拿回来公司应用。」
我怔了一下,不知何故想到要看去母亲。她果然殷切地望来。
父亲则语调平平地又道:「开始时,我没有和你说直接进公司做,是觉得你先去外面磨练过也好,等有歷练,再进公司来比较合适。」
我未料有此桩,霎时愣住。
但不过一下,就產生另一种更浓烈地情绪,我一时理不清详细,但实在地悲凉的。我克制住,不答也不应。
父亲没催促我,兀自端茶喝。他彷彿是把台词唸完,完了任务,变成一个局外人。
母亲倒是急了,开口:「你是该考虑辞掉那一边的事了。」
我便忍不住讲:「我在的位子是不太高,但学了经验就说走,对不起人家的重用。」
母亲又说:「你在那里都做好几年了,那陈董事长也知道你爸爸的,甚至有一点合作,早该明白你随时要回你爸爸公司的。」
我看她一眼,「早该知道——那他早该不要录用我才对,我早应该积极争取进爸的公司里。」
母亲吶吶地说不出话。父亲是听不得这样的顶撞,他皱了皱眉,叱我:「怎么这样说话!」
我看他,只问:「爸是不是真要我进公司做?」
父亲沉声:「那你当我刚才和你在说的什么?」
我乾脆打开天窗,挑了明白。
「假如我进去,你准备对另一边怎么解释?」
父亲一顿,母亲则脸色一沉。
我道:「我不想说太明白,但我都这么大了,该知道不该知道,全都要知道的。一个儿子是儿子,两个儿子也是儿子,但到底看重谁,爸的心中该有数。」
父亲皱起眉来,「你不想进公司做?」
我默然,过一下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就推开椅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刚想起来有点事,我出门一趟。」
父亲没答腔。母亲却站起来,在我身后追来。
「你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你为什么说——」
「妈!」我喊一声打断了她,往她看,「爸是真的想要我进公司吗?」
母亲愣了一下,「那当然。」
我未言语,只盯着她,她彷彿很难安。
「妈。」我苦笑,低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进爸的公司,根本不能表示什么。你…不要总来寄望我,他跟你——你们反正是有法律关係,他在这部份不能亏待你的。」
母亲对我看来,目光里竟有一分恨恨的。
「你们父子都一个样,全为自己想!」她扔下话,扭过身就往回走。
我佇立原地。徐姐忽从里走出来,脸上略有点小心翼翼,「太太怎么了,这么大声说话?」
我没有搭理,自顾地换鞋子出门。其实我也不知要到哪里。我没想到买醉,但亦耐不住心里烦乱。
我拿出手机。看着前一则通话的号码,我略犹豫,缓缓地按了拨出去。有一会儿,那一头才接起。
那一头有些热闹,隐有谈笑,以及杯盘轻碰。我心情慢慢地缓下。不等赵宽宜询问,我先说:「没什么事,找个人的号码,不小心按到了你的。」
赵宽宜在那一端默了一下,说:「那不多讲了。」
我应一声好,让他掛掉通话。我握住手机,心里早已平心静气,对刚才打电话过去的行为感到恍惚。
我不知道能对赵宽宜讲什么。我本就说不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