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陈立人在两日后回来。头天早晨例会开得冗长,好容易散了,眾人三三两两出会议室,他把我留住,交待我,今晚一同赴饭局。
东道主是长乐谢老闆。跟这一位谢老闆,我本不熟,去年公司进行一个项目,他得知消息,对陈立人表达有投资的兴趣,因而接触。他是性情中人,想起谁,就要请客,还喜欢把不同路的人凑在一起请。
看来他又想到了谁,包含了陈立人。
请客的地方在海峡会,在宏国大楼地下一楼。一入吊掛了方形水晶灯的大厅,即有人来问,带位至包厢。
包厢内已有先到的别人。好在这一回的都熟悉。问候过后,眾人坐位子上互相搭訕两三句,不多时,谢老闆就到了。
谢老闆挽了一个女士进来。对方言笑晏晏,并不侷促,和大家一一致意。在场的都见过他太太,但不是这一个;谁也未多嘴问,因不重要。
今天吃復合料理,套餐形式。谢老闆开了两瓶酒,诗贝威士忌十八年份。
席间话题不缺,可少谈及生意,话题多绕于菸酒和女人。在评论到一个花名昭彰的女星时,我有来电,便一抱歉,出包厢外接听。
打来的是一个久未见的朋友。我站在走廊上听。
不太远的另一头包厢,门忽打开,隐约听得里头不断的谈笑,有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穿一身西装,也是接电话。
我本要别开眼了,瞧到对方样子,顿了一顿才不看。我往大厅走。柜台边有座仿英国电话亭的水族箱,我在那看鱼群游水,好一下才掛了通话。走回去时,那人已不在走廊上。
復又进包厢,谢老闆看我久久才归,和我大调侃,眾人也起鬨,都以为刚才来电者为我曖昧对象。
陈立人时常是帮忙他的女友为我撮合姻缘。他更不怀好意地瞥我,我很不好接话,只好说罚喝三杯酒。
吃好饭出来,另一间包厢也开了门。两拨人不期然地遇到,有陌生和熟识,都客客气气;谢老闆交游广,在里面亦能见朋友,好一阵寒暄。
我再看到了刚才的那人。跟着的同伴,我倒认得,是华缘新上任的总经理。两人和那边的东道主话别走了。
陈立人的司机把车开来。坐上车时,他谈起华缘的事。华缘是家族企业,自分派系,本来的总经理是大伯那房的,前一阵因丑闻被拉下台。
他忽讲:「对了,刚才那年轻人,猛一看,跟你有两分像。」
「是吗?」
我倒不感到相似——我一直是像母亲多一点。都讲儿子肖似母亲,看来对方亦应了这个道理。
应酬场合太多,我早想过终有一日会遇上。倒意外了我自己,心中竟一点起伏也无,纯粹地回避,尷尬事小,主要没什么可谈。
不知道对方怎么想?可能刚才也看到了我。
陈立人还在那说:「下次遇到,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好了。」
这一天,在公司里碰到齐东文。他是叶文礼的得力下属,一直在跟进和兆美的合作项目,近一阵忙里忙外。
他不经意地讲,双方本定明日会议,忽然改期。
我犹豫一下,多嘴问了句,但齐东文也不知原故。我走回办公室,看一眼桌历,算了算,距那日已过半月。
都这么久了——我其实不想要太静下心来。一静下来,难免要多想。我早在心里承认,那天话说得不太好。
报復两个字,想想都可笑,我心知肚明,赵小姐的事情是真正地过了。假如赵宽宜依然不高兴,他当不会轻易理我。
比如现在的情况,我想,要我也不高兴。
若早点一通电话过去,该很容易解释。但想得清楚是一回事,介怀的又是另一回事。我和他,问题依旧在。
也有我的问题。
那次在何荣保的招待所,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我却走不过去,比之前疏远时要更感到畏怯。
我非是怕他要不理。我是对要和他作无事的自己感到虚偽。
邱亦森在知道我和赵宽宜断了时,倒没讲什么。他只说,过两天喝杯酒。这个过两天倒等了半个月。
下午他打来,讲定约在shake。那边有一会儿不去了,王子洋他们也少去。其他人我不明瞭,王子洋倒是太太的缘故。他近来少有机会组织一个会。
去之前我还有场饭局,免不了喝几杯,可不至于感到酒意。酒吧内光影濛濛,我和熟识的酒保打招呼,要下楼去包厢,不意和坐吧台的一个人对上眼。
我一时不知情绪。想不到在这里碰到林珞苇。
她当然看到我了。似乎喝了不少,两颊很酡红,神情隐有恍惚,她直对我怔着,我只能停住不走。
我看了看,坐她周围的都为男客人,看是非她同伴。我犹豫一下,问:「你没有朋友一起来吗?」
「哦,alison去取车。」
林珞苇道,别开脸,盯着面前的酒杯。我想一想,和她身边的一个男客说一声,对方欣然地让开位子。
我要了一杯ciroc。
林珞苇忽看来,说:「你们真是很好的朋友,酒都喝一样。」
自我识得她,从没听过她用这样的可以说直接的口气。若在平常,她可能要先微笑,佯作才发现,温婉地问一问。
我当不用答她原故,只道:「凑巧而已。」
林珞苇彷彿来了谈兴,问:「都不知道你们多久以前认识的?他身边很多朋友,我差不多见过了,只有你很少看到。」
我暗自叹气,不该一念之差坐在这里。我不想和她多聊这个。我问:「你那朋友是不是去太久了?」
林珞苇不答,盯着我好一下,才别了开。
她两手握着喝剩一半的酒杯,逕自道:「我以为他跟你不太熟——不知道你记得吗?在电影院,你和他说话,我感觉,他对你有点冷淡。」又看我一眼,「所以后来再碰到,我假装没看过你,真不好意思。」
我没作声。
林珞苇好似也不在意,又喃喃地讲:「其实他真是很奇怪的人——不,不是,不仅奇怪,还自私,冷漠,不把别人的感情当一回事,呵,但我还是喜欢了。还在学校时,我就注意到他了。你可能知道,他那时身边就很多女伴,我其实不想当那些人之一。我第一次约他,是在一次和fred他们一起聚会后,那时他很常跟一个女明星约会,我问他,那个是女朋友吗?他说他没有女朋友,我说要和他约会,跟男女朋友那样的,他没说话,可他还是和我约会了。」
我饮着酒,始终沉默。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她其实不该和我说的,我一点都不愿意听见。我并不感到关心。
可我一直想着週刊上的照片。
而她仍在讲着:「好几次,他都说没有。他没拒绝过和我约会。我感觉得出,他有一些意思,我只在等他开口。」停了停,便把酒饮尽,忽看向我,「你们男人是不是其实都反感主动的女人?」
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答她。
她道:「他忽然冷淡了,到上个月,我忍不住问了,和他一直算不算在一起,没想到他否认,还说,他早有一个对象,呵,好像开玩笑一样,把我当什么了。」
她叨叨絮絮,讲述她怀疑的可能的名单,控诉赵宽宜的不是。我全无安慰,心情兀自在那起起伏伏。
我很克制着不要探究她也去北京的事。她一丝一毫都不提那一回。直到听她又要一杯酒,我才出声去阻止。
未再听她说下去,一个女人来了。
大概是她的那个朋友。对方搂住她的肩,很防备地看我。她毫无所觉,逕自对我扯了扯嘴角,两手搭着台面微晃地站起来,好在有人扶住。
她们走了。
我怔了一会儿,才把手上那一杯酒喝完。
在邱亦森来时,我正好开了第三瓶红酒。
我坐在包厢内的沙发,对着一面墙,一杯又一杯,未知时间流动。我已反芻了不知几回刚才听来的话。
原来,赵宽宜已有明确拒绝过。他不曾讲起,因我也没有问。是没想到,也不以为能相信他可以对这段关係诚心实意。
有时想,寧可他当初骗我,不要和我说真话。做梦总好过清醒。我不必要把自己的心情认得太清楚。
执着太深,在得到了后反而不能相信。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的怕,怕的很多,所以不感到真切,又因太真实,而信不了他。
但我又爱他。我恨这样的无力。
看我情状,邱亦森大有惊讶。
「那天听你说跟他分手了,口气不是很洒脱,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喝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
邱亦森似无语。他是最知道前因后果的,对我的任何事情。他一向不评判。他坐到我身边,几次要拿开我的酒杯,我都不让。
他彷彿没辙,便给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早说过什么了?幸好,我跟你作不了情人。」他拿着酒杯,实在地叹道:「你晓得吗?你每次来讲只跟我提的事,我听了,都不知该不该高兴。我很希望你还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亲近的人,不然,要没了我,该怎么办?你在感情方面,又要鑽牛角尖,尤其对他,你不想想,跟他以往也有多年情谊,难道是假的?不说他,那你又怎么看他母亲的事?」
我没作声。
邱亦森又说:「你不要怪我说得直接,但你不知道吗?在爱情面前,只有爱情本身是美好的,一切都该丑陋,你的那些事,说出来难堪又怎么样?反正都是事实。」
我缓缓地道:「正因为事实。我本来就不够好,又更不好了。而他太好,他对我的喜欢并不一定能包容这些事——不对,是一定不能,他本来也只对我是朋友的喜欢。」
邱亦森道:「就算这样,你也该和他说,打电话给他吧。」
打电话?他应不会接,我不答腔,只再喝酒。
邱亦森也不吭声了,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后冒了句:「受不了你们!」看向我,「那现在呢?你怎么回去?我以为你还能开车,所以让milton把车开走了。」
我继续倒酒。
「别喝了!回去吧。」邱亦森过来阻止,伸出手,「车钥匙给我吧,你的车停在哪里?」
我说了一个地方,可未拿出钥匙。他似无奈,逕自拿过我丢在一边的外衣,看一看后,一掀门帘,竟走出去,不知到哪里了。
我毫不在意,只想喝着酒。我不想管此刻心中为何会空洞洞的。这半个月里,分明一切都很好。
我想,酒精是太好的一个东西。可我以前分明对失意买醉不以为然。我一口饮尽,再倒酒,一次一次的,直到酒瓶又空了。
有人掀开门帘。
我开口:「你先走吧,搭计程车,车资算我的。」
「还能说话?看来不算太醉。」
我顿了一下,抬头望,并不见邱亦森,是赵宽宜。他仍一套西装,头发不怎么紊乱,一手插放在裤袋里,就站着打量我。
我讶然不已,好容易才定神,张嘴问:「你是…怎么会…」
「我接到电话。」
赵宽宜说着,一面走来,坐到我身边的位子。我闻见他身上有很重的烟味,大概本来不知在谁家的场子里应酬。
我茫茫地问:「什么电话?」
赵宽宜伸出手来,掌面上躺了一支手机,是我的。我怔了一下,拿过来看通话纪录,竟是半小时前打的。
我只有望他问:「邱亦森人呢?」
「他说先开你的车回去,可能走远了吧。」赵宽宜道,还看着我,忽讲:「我想过你的话,你说得没有错。」
我怔怔地看他。
赵宽宜续道:「有些事,我是没想过说。没一定不能说的,因你也没有问。但我以为,我们之间还足够默契。」
我苦笑一下,不语。
赵宽宜说:「我妈妈的事,我说过了,已没什么好讲,你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但可以理解,不讲阿姨的事情,也有这个缘故,我不知道能怎么说?当时想一想你从前,因此清楚你的为难。」
我才开口:「我懂的,这种事很难开口。我一时是把话讲得差了。」
赵宽宜倒默了一默,復又说:「那天你问我的,有一部份,我真的不很清楚。」看着我,「你说我不坦白,其实你也是。你去医院里,又看得是什么人?你不肯说,我也不想太逼问。」
我对着他好一阵哑然。想一想,我道:「我不是不肯说,我是——我是不知道怎么说,不能否认,我跟你疏远很久,是有点影响。」
赵宽宜再度沉默,有一会儿才开口,却是道:「我不太喜欢半途而废。」
我愣住。
赵宽宜看来,「况且,情形不是糟糕到不能收拾。我跟你,或许该要有一个公平的机会。」
我不言语,只感到心在突突地跳,只在想着他的话。我心里在动摇,可本也就不坚固。因也不曾想到过,他要接了电话,为了我到这来一趟。
一时各种感受,每一个都在让我别说不。
赵宽宜一声也未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