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租住的大楼距离他的第一家发廊很近,都在中山北路上。他住七楼。我并不常过来,跟他见面都是在发廊里或者外头。
我佔住他客厅的一张沙发。开电视,正好播新闻,关于我和赵宽宜事情的最新进度。一如叶文礼所讲,从前我那似谈非谈的几段被挖掘出来。画面上,女主播言词犀利,把我从头到脚批评了一遍。
也不只有我的这部份。有个匿名的女人打电话到一家电视台,称和赵宽宜交往过,还为他拿掉孩子。都不知道去哪里找的人。这才明白,他要我不回去的原故,大概他也被记者纠缠得很紧了。或者还有两老的方面。
「这种新闻简直没有营养,不要看了。」邱亦森道,一面走过来把电视机关了。
我逕自在沙发躺下,说:「让我在这里睡一晚。」
邱亦森:「不要说一晚,你要住几天都可以。但是明天你有办法回去吗?还有公司……我看那些记者不会太快解散。」
我并不答腔。因为我也没有把握。便在这里静默了一下子,邱亦森忽道:「其实,只要你们出面澄清,这个新闻很快过去。」
「我是没有办法否认的。」我低道:「但是我更不能承认——不能在这种时候。」
我并不缺乏勇气,因而才要深远地考虑,不得不理智。我不顾虑我,也要顾虑赵宽宜。他讲向大家说明白,这样子的话听在心中怎会不受激动?可那是一时之念。我懂得,他也清楚。
邱亦森当然最明白出柜不易。他当初也不是一下子就顺顺利利。他不讲什么了。隔天,我直接到公司,晚上便回家去。
大概前一天记者来得太多,引发其馀住户抗议,这时被驱赶得一乾二净,而社区保全也增加很多。我顺利进到家门,里面一片黑。赵宽宜还未回来。印象里,他今天有个饭局。
我开了灯,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鐘。我拉开落地窗帘,推开玻璃门,靠在阳台的墙围前,望下方亮着街灯的昏暗风景。大概晚了,下面一个人也没有,久久才有一辆车子开过去。简直想像不到前面几天在那里守着一大批人,一大批的对准这里的相机镜头。
但是现在看不见,说不定是伺机在哪个附近。
我应该要进去,这样想,仍然不动。我拿出手机,传讯息问赵宽宜去向。他那里大概差不多要结束,很快回传。
我看了看,再传去一则,不等回应,拿了另外一副车钥匙出门。我开了赵宽宜那辆黑色辉腾,去到御品苑。今天他和谁在这里吃饭,我不清楚,总归为既定安排。也是向来不问。
去的一路顺顺利利。可担心记者埋伏,我在附近绕了两圈才停过去。
将近十点鐘,久久才见有车子和行人走过马路。御品苑也到打烊,大门开又关,陆续送走几个批客人便沉寂。我打电话给赵宽宜。他接起,那口吻似轻松。我不由也心情愜意。
我笑道:「我在外面等你了。」
他答了好。
我掛掉通话。等了一下子,餐厅的门再打开,走出几个男女,包括赵宽宜,我却一眼看向其中一个西方面孔。不陌生,是久违的fred。他走在最末,似有醉态,整张脸都红着。他并不和谁搭话。在前面的另几人和赵宽宜拥别,各自分头。他这时一步上前,拥住赵宽宜,可不放手,大有要吻上去的意思。
赵宽宜当然推阻起来。我不由急,开车门就下去了。彷彿看到我,fred用英文含糊不清地嚷嚷。餐厅里面在收拾的人都看了来,也有人走到外头。
赵宽宜将fred推开。他又凑过去,这次似乎使了力气拉扯。赵宽宜甩了开,挥出一拳,正打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朝后踉蹌,跌坐在地。
我不禁愣住。fred更似茫然,瞪大两眼望着赵宽宜。
赵宽宜用英文叱了一句,那口气略不近人情。他随即转身,看见我,两步走上来,拉住我就向车子过去。
赵宽宜上了驾座,将车子开上马路,一路都不说话。我不知他在想着什么。我是一时还缓不过神,简直不能想像他会揍人。
车子并不往回去的路开,中途拐进了滨江街,开进河滨公园。因为晚了,这时候公园内不见一个人影。赵宽宜将车子开进去,停在靠近大直桥下的车道。他熄了火,似一叹,便向我看。我也望他,相互静着,都无缘无故地笑了出来。
「下车吧。」他说,一面开车门。
我跟着下去,站去他身边。
远处灯影如星的大直桥,正投映在底下黑粼粼的河面。吹着的风有点冷,可彷彿把那些焦虑全驱散了,心中只感到清静。
我向赵宽宜看,开口:「真想不到你也会打人。」
赵宽宜彷彿轻哼,并不说话。
我一笑,「不知道他要不要紧?」
赵宽宜道:「总不会有事。」
我默了默,道:「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fred喜欢你。他告诉我的,他早早以为我们关係不一样。那时候当然——」一顿,向他看,「总之我一直没有说,原因有点难讲……很狡猾是不是?」
赵宽宜亦看来,道:「不说又有什么关係,我当然不会是谁都要。」
我沉默,可不移开目光,感到一种情不自禁。我欺近,他便揽住了我。他的唇碰着我的唇,舌头鑽了进来,缠住我的舌头。彷彿比任何一次都要忘情,呼呼地风声里,依稀能听得见彼此那一阵一阵噗通噗通的心跳。
到分开,我跟他都抱着彼此不松手。
我感觉胸中爱意这样的浓烈,可不知因何情绪里的热却突然地冷着,彷彿被河风给吹灭了。
或者,是因为风太冷了。
风波不曾稍停,可应付久了彷彿麻木。打开电视听着那些批评议论,以及随时随地在周围那些不很善意的眼光,好像从前就存在了生活中。
也不是完全的不友善。总有对这件事看得开的,或者根本当作是炒作的人。一方面感到没什么,另一方则也不认为该要出面澄清。
叶文礼对我是不再提起那天那样的话。在公司里,除了公事,他跟我并不多谈。本来也一直是这样子,我不觉得悵惘。
老李要在七月退休,那部门确定由钟文琪兼管。不过陈立人仍要我视情况协助她。坦白说,我认为她是可以应付的。
她对我,还态度如故。只是不时常讲她和许程诚的一些事了。
有一天,我接到大阿姨的电话,不由意外。
问我碰面,理由诸多,其实不过藉口。因为母亲那方面的一些缘故,我不推辞。她约我到内湖的一家中式餐厅。是她丈夫的產业之一,位在隐密的巷子。
中午准十二点鐘,我到达,她已经等着了。
她笑道:「我看,我们坐后面的包厢吧。」
我微一笑,不说话,跟她进到一间五人的小包厢。圆桌上已经放了茶水,以及一些开胃小菜。
她招呼我坐,自己也坐下,似亲切地问:「最近跟你妈通过电话吗?」
我顿了顿,又听她说:「我跟你妈倒是两天前通过话,也没说什么,聊一点小事。你妈最牵掛就是你了,一直託我照顾你。」便看我,「哦,我没有向她提最近这些事,不过,不保证不会有人跟她讲,那边总也收得到台湾这里的消息。」
我维持沉默。
她再讲:「阿姨找你,也不是要责骂你什么,这是小事啊,澄清就好了。你不能因为顾虑到朋友,不想想你自己。」
我才开口:「阿姨,我知道的。」
她又劝了一阵,无非都是一样的话,让我和赵宽宜划清界线,解决事情,以免增添母亲的苦恼。或者因而加剧我跟父亲之间的裂痕。她指母亲做得不对,应为我和父亲周旋,不当不理睬。
我深深感到不以为然。
大概看我冷淡,大阿姨不再说了。话题带开,她要我坐着,亲自去叫上菜,出去了一直不回来。我想着走,包厢门又开,她是回来了,但是领着一个人。是父亲,看到我,那严峻的脸一沉。
大阿姨在旁陪着笑。因大姨丈和父亲有合作,父亲到这里合情合宜。但是我想不到能有这样的凑巧。
我立刻站起来要走。
父亲喝道:「站住。」
我停住,并不转身。
大阿姨笑着缓颊:「哎,你们两个有话要好好讲。」
父亲扬声:「好好讲?还有什么好讲,看看那些新闻——乱七八糟!噁不噁心?」
我一顿,感到了满腔怒意。我转过身。大阿姨先一步来劝,她讲:「哎哎,都是捕风捉影——」
我衝口打断:「我是同性恋也不比你噁心——你不看看你自己!找外室,还有一个私生子,人尽皆知,你还洋洋得意,简直无耻!」
父亲先一愣,神色才变,彷彿也气极,他喘一口气,骂着混帐,手摸到圆桌边的一隻杯子就往地上砸,发出哐啷地一声。
大阿姨惊叫着,可去拦住似要衝上来的父亲。外面的人大概闻声,开了门进来,她忙把人赶开,一面向我示意:「不要说气话!」
我冷笑,道:「我就是同性恋了,又怎么样?」
大阿姨张着嘴,似呆住,迟迟没有说话。
父亲倒高了声音:「就让他说!以为自己在外面闯几年有本事了?搞同性恋,真不知道你妈这样教你的?教出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儿子!」
我一听,更气不过,大阿姨即刻拦住我。也不知道她哪来大的力气,我一时竟然挣脱不开。
她向我道:「少说两句,不要跟你爸吵了!」
我松开力气,往后站,看着那扶着一张椅子彷彿气得发抖的父亲。我道:「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转身开了门出去。
后头隐约听到怒骂,但也不去管了。我出了餐厅,外面庭园里,大姨丈和一个瘦小的妇人站在小池塘前说话。
看见我,都静默下来。大姨丈脸上彷彿訕訕,那许女士则一派小心翼翼似的。我只一逕地走。
我才开了车,手机便响起来。
一看,不想是赵小姐。她问我碰面,口吻比前时轻松多。她那方面之前经过了周旋,对方不告了,要私下和解。当然,曹宗庆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出面。
我心情还有些混乱,本要拒绝,想想仍旧答应了。
去到约定的地方,是一间不很起眼的咖啡厅,这一时除了赵小姐,只有一对老夫妻坐在里头。
赵小姐戴着墨镜坐在墙角的位子。我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服务生来递上餐本,我并不看,直接点了一杯咖啡。
等服务生走开,她摘下墨镜,看一看我,笑道:「咦?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找我什么事?」
赵小姐道:「还有什么事?当然是——」停了停,看一看周围,「那个报导写得也太过份了。」
我不说话。
赵小姐道:「这种辛苦——哎,我也才受过。」又一叹,「其实本来也不用这么严重的,都怪那些记者,真可恶!追着我不放,弄到那样地步差点不能收拾,假如不是你们做出了新的新闻盖过去,现在还有得闹,根本不能谈和解。」
我一顿,问:「你说什么?」
赵小姐笑了笑,逕自说下去:「也不用瞒我。还以为宽宜真是气得不理我了,想不到他要用这种办法,可是,他现在什么事还让律师来告诉我,我没办法关心,心里总觉得很难过。」
我一时愕然,脱口:「你以为这件新闻是……他为了你去做出来的?」
赵小姐似乎还要讲什么又一顿,看着我问:「难道不是?」
我胸中不由堵了一口气,忍不住就要站起来走人。可一直起背脊,望住她的脸,一下子只感觉到疲倦。我道:「他为什么要伤害他自己来成全你?像是你这样的母亲,像是你这样——根本不值得!」
赵小姐彷彿呆住。她张口,可是一直没有出声。
我也是沉默。因为实在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这时候服务生过来送上咖啡。放下杯子的那一声动静,赵小姐才回神。
她变了脸色,瞪大两眼望着我,低问:「——怎么回事?既然是假的,他为什么不澄清?你也不澄清?」
我说不出话。
她仍看着我。静默了一下子,又问:「是真的?」也不等我答话,彷彿受了刺激,一逕道:「真是不敢相信——怎么能有这种事?宽宜不会这么糊涂,他一向是——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要害他啊?我这么相信你!」
她说到最末,声音隐约颤抖了起来:「不行啊,我怎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一生已经是乱七八糟了,但是他不行!你知不知道,他不行——」
我再不能看着她,不禁别开眼。可是她还在怪责着我,一点也不顾旁人眼光。我也彷彿不痛不痒,只由她骂。她骂到那声音似要哽咽起来。
到最后,她沉默下来。过一会儿,她重新戴上墨镜,走了。
我一个人在咖啡厅又坐了一阵子。
走得时候下雨了,我还慢慢地走。等到停车的地方,全身都淋湿了。我直接回去。房子里安安静静的,只隐隐听到外面雨下得淅沥淅沥的。
我冲了澡,换下衣物,便待到书房。我点着菸,看着墙上的鐘针一格一格地走。已经晚上九点多鐘。
两天前赵宽宜去了北京。是早在一个月前就排定的事情,不能取消。我本就不以为意,这时候更庆幸他不在,不然,现在不知道能用什么情绪面对他。我为我的坚持感到一阵无力。
但是我并不想放弃。也是不能够。
彷彿连锁效应,事情一件一件地来。
我接到一个推不掉的邀请,驱车至圆山饭店。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非常适合兜风,不过我一点也没有间情。
我到了饭店,进到大厅,朝位在右侧的圆苑去。
服务生领我进去,约我的人已经在位子,先叫上了一壶茶。看到我,那穿着体面的老人微扬起眉梢,又多倒了一杯茶。
我问候:「赵老。」
赵老点点头,示意我坐,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道:「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不过这里的普洱滋味还不错,嚐嚐。」
我道:「好的。」
服务生来问点菜,赵老翻起菜单,一面问我意见。我全凭他作主。他要了好几样招牌菜。
菜陆续地上来。赵老只向我一一介绍,劝我吃,并不说别的什么,气氛和乐。我就好像特地来陪着家中的一位很亲近的长者吃饭。
到上甜品,服务生送来两碗甜汤,以及这里向来出名的红豆松糕。
赵老道:「很多地方其实都做这个松糕,但是都没有这里的好吃。你要试试。」
我不敢让他服务,忙道:「我自己来。」
我们这一张桌子正好是面向窗的位子,望出去是一片明媚的河滨水色。赵老又向我说:「以前圆苑不是在这个地方,在楼上,可以说是阁楼,根本看不到外面。不过旁边是半开放式的厨房,可以看到厨师们包饺子——呵,我就想起来了,以前宽宜小时候来,每次都要数那蒸笼能叠到多高。」
我只有微笑,不知能说什么。
赵老倒着茶,一面说:「宽宜的妈妈,你也知道吧,她以前没有什么时间照顾他,所以他大部份是和我们住。唉,我那个女儿一点都不了解他啊,他不喜欢的,偏偏都去做了。其实他很容易心软。不过有时倔起来,一点都听不进去别的,执意做他的,比如他开公司,这件事本来我不赞成,我是打算他那时候从美国回来,就让他进联天接一个职位。后来想想,那样是太急了,或者他先自己做出成绩也好。」
他向我看来,续道:「你也是不去你爸爸那里。这一点,我也觉得难得。」
我未接腔。
又听他说了:「几天前,我问他,他说新闻不是假的,他说,你们是在一起。」停了停,「其实,我想了想,感觉不是不能理解,你们之间一直很不错——记不记得?以前你到过我们那个老洋房吧?我印象很深,他第一次带朋友来跟我们认识,以后也没有特别在我们面前提到谁,只有你。」
我看向他。
他亦看着我,语气惇惇地讲:「小程,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难怪宽宜把你当朋友。你也很聪明的,你要想想,因为你们这件事,发生了很多情况。我想,你应该很多地方也不好应付,不只你自己,可能要让立人的公司,包括你爸爸那里,有一些不好的影响,看看,麻烦太多了。宽宜他自己怎么样,我就不说了,但是你不能不多考虑,不要到头来害了你自己——即使我同意,他也不是能够跟你久长的对象。」
我不言语,可是有种恍惚,彷彿此刻坐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好像我早已经走了,不用听他编造这段外包了糖的规諫。
后面他再不说了。离开时,他坚持买单,我也没有心思争。接他的车子开到饭店门口,他拍拍我的肩,才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