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赵小姐打电话来问我看不看电影。
我想了想,真是也没什么事,应约了。
好像今天这样的约会,都已经是两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到半路,电话又来,还是赵小姐。她讲:「外面好像要下雨了,不然不看电影,去喝茶好吧。」
我从前面车窗玻璃望出去。天色灰濛濛,的确不很好,好像随时要下雨。冬天的天气时常是这样,不见得真的要下起来。不过我向来很好商量。
两下说定到晶华去,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鐘,路上车子开始多起来,因而耽搁了一下才到达。我进去中庭,看到咖啡厅入口摆着一株高大的佈满彩灯的圣诞树,顶上也掛下一朵朵雪花的装饰,十足气氛。在前台的服务生甚至穿起圣诞老人装。这也不过才十一月。
我上去询问,服务生领我去到一张桌子。
赵小姐已在座。她装扮素净,坐在那里喝咖啡。闻声,她望过来。在褐黄色的灯影下,那神气彷彿柔软。她向我微笑。
我过去道:「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赵小姐放下咖啡,一面笑道:「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安静坐一会儿。」
我笑了笑,脱掉大衣坐了下来。服务生将餐本递上,便走开了。我兀自翻看,忽听见赵小姐讲:「没想到台北也这么冷。」
我向她看去,开口:「这几天好像有寒流。不过比起波士顿,台北简直可以说温暖了。」
赵小姐一笑,「也对。我听danny讲,近两天那里也下雪了。现在才十一月,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奇怪。」
danny是赵小姐新近的未婚夫。却是一位旧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谈先生。两人在一年前重遇復合了。
我只稍敷衍。这时服务生来问点餐,我要了咖啡,赵小姐则又叫上一客点心。之后我和她谈天,谈的都是无关紧要;无非讲她这次回来所看到的情形。她叹台北彷彿又变了很多。
我听着望她,心中也有感慨。她也变得很多。当然样子还是很漂亮,更容光焕发。但是好像对什么都感到知足。她性情之中那些尖锐和不羈,彷彿已经消失殆尽。
简直想不到。然而这世上要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
半年前,我为会议到香港去,有一天晚上,当地认识的银行董事在四季酒店的龙景轩请吃饭,一群人都去了,我也去。散席离开,在门口跟人说话,突然听见搭訕。我没有立刻认出那是赵小姐。
我感到实在陌生很多。
那天她非是单独一人,身边有位男士。两人看来亲密。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谈先生。当时是他们的朋友也在同个地方请客。
这可以说是他乡遇故知,可我不特别高兴,也不尷尬。实在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犹记最后一次碰面,结束得不愉快。也是那次以后,从此都没有过联系。
当初赵小姐的那件事经过和解,就此了了。可她并没有好像以前重新活跃,很长时间都不见她身影。很久以后,我才听见说她离开了台湾。当下反应不过一瞬间的事,回过味,也不知情绪。只是当她去了瑞士,原来到美国。
在当时,稍寒暄之后都赶着走了。
我还待在香港。总共待了有一星期,那是第三天。准备离开的前一天白天,来了一通电话。是没见过的号码。接起来,那头是赵小姐的声音,问我隔天便饭。
以后她对我说:「没想到你的号码还是一样,竟然没有换掉。」
当时我并不说什么。那次本来不要应约,因太赶,中午前就要到机场。虽然早回去晚回去,也不影响公司什么事。这样想后,我让秘书去改了机票。
后来一起吃饭的还有谈先生。方知道,赵小姐跟他在波士顿重逢。两人身边正好没有伴,各有经歷,很快走回一起。
他们很快决定復婚。谈先生本身是香港人,小时候举家迁移美国。那次是回来探亲,拜访朋友,之后他们也还要一起到台湾去。
我向他们祝福,其他倒是没什么可谈。和谈先生不熟悉,跟赵小姐的交情是微妙,话题难交集。因故也隔着了一层,处处生疏。大概她也感觉到,并不用以前时常亲暱的口吻。
那回吃完饭,我未多耽搁就走了。
是绝对想不到还有下一回见面。那是在机场,只见到赵小姐。她为探亲回台,已经待了一个多月,那次是要飞回波士顿了。她在纽约转机。
那时我也是要到纽约去。近两年来,经常要这样子来回两地。每次去,差不多要待上一个月。是跟陈立人合作,主要针对海外的市场。因项目大,每个环节都求仔细。也是因为在利益条件皆錙銖必较,底下做事要掣肘,乾脆亲上火线。况且还要视察其馀地方分公司的情形。现在要做的事比从前多太多。
那次因为搭乘同一架班机,不免多谈。赵小姐提及去美之后的情形,可是很轻描淡写。当然也谈近况。但是都好像怕停下来,口气仓促,有一搭没一搭的,突然就要跳了一个话题。真正没有谈什么。……之后,又遇见几次,都在机场,有时候还能见到谈先生。慢慢的,赵小姐之间好像又熟悉起来了。可是总不再是以往那样子的相处。她回台湾,有时要打电话来,假如问碰面,我向来都是推託掉。
只有今天。
咖啡和点心很快送来,服务生把东西一一摆上桌。不知道何故,我跟赵小姐一时就沉默了。其实刚才也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服务生走开后,赵小姐伸手,去拣白瓷盘里切得方块似的三明治。她拿着也不吃,端看着,向我笑道:「我现在时常做这个来吃,不这么花俏,用火腿片跟起士,夹在抹过奶油的白麵包,放烤箱哄一哄就好了。」
我微抬起眉。以前赵小姐进厨房不动手,只动嘴巴。她很可以说上一口好菜。简直不料到,因说:「真的?你能做?」
赵小姐笑道:「你好像不相信。」
我微一笑,讲:「不是不相信,只是好像很难想像你下厨。」
赵小姐不语,嘴角还有笑。她放下三明治,并不吃,轻声:「当时出去了,一个人要生活,没有阿姨保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的。」
我道:「为什么不请人帮忙?当地请帮佣也不难。」
赵小姐微笑,低下眼,才说:「我那时想,我不见得不能靠自己——真是有点负气的。我去美国,还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在台湾待不下去。你不知道,虽然和解了,有的骚扰还不停……我自己算了,爸爸妈妈那边也不清净。再不走真的不是办法了。」
我并不说话。
赵小姐续道:「当时家里给了我一笔钱,那简直——我真是不想用。和解后,我手上存款就剩下一点,去美国又好像逃难,要紧的都没有带到,好在那边房子还有,真正是一个人重新开始。」一停,抬眼向我看,「现在想想,倒要感谢那些记者,不然也不会和danny重逢。」
又听她说下去:「虽然,好多人觉得我们又在一起太快了,我有时候想到以前跟他吵翻天的那些事,也觉得现在怎么可能不吵,就是以后也要吵。但是无论如何,可以有个人陪着还是很好,又是曾经了解过彼此的人。」
我向她看。她微微地笑。
「你一定以为我从来没下过厨,是不是?」她突然话锋一转:「猜错了,我很久以前下过厨,和第三位刚结婚那时候,还去学做中菜,但是学来学去,只有炒蛋做得好一点,可是其实也不怎么样,是因为天天做——」一顿,笑了笑说:「记起来了,宽宜那时候每天去上学之前都要吃。」
我无声,只端起咖啡饮。
她之后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开了口:「你跟他——」一顿,问:「你知道最近那篇报导吗?」
我放下咖啡,未答腔。但是怎么会不知道?总可以听到赵宽宜的消息,况且週刊向来不会错放名人的八卦娱乐。关于他的事,从前不少,这两年来当然也时常要看见。每次上杂志的女伴都不同,直到上个月。
那新女伴并非陌生人物,是何宝玲,两人多次被记者拍到。以后好像固定下来了。
社交圈内到处在传着他们的婚期。我当然能听见。有一次王子洋喝醉,还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回答,因他又吐得一塌糊涂。
这时赵小姐讲:「大概是真的吧。爸爸妈妈都在说这件事。不过我没有听见宽宜亲口说——可是他向来也只和他外公外婆说事情。」看我不说话,又讲:「坦白说,我不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很乖,可是太不懂说话了。」
我不由要调侃她:「咦,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很喜欢她,不要告诉我,你那时候没有意思要撮合他们。」
赵小姐一默,才讲:「那现在不喜欢了。」
我无声一笑。
赵小姐睇来,便也笑了。她一时不作声,过一下子忽道:「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是真的怪你。」
我向她看去,平淡讲:「我明白。」
赵小姐先不说什么,突然好像忍不住,又道:「我再不好,都是宽宜的妈妈,突然知道你们是那种关係,简直不能想像。你跟他总是亲近,我从不怀疑,根本也不觉得有那种可能,想不到你骗我这么久。」向我看,「我也不明白,宽宜一向懂事,他可不是可以被牵着鼻子走的人,怎么不知道你们那样子行不通。」
我唯有默默。
赵小姐也静下了,半晌低声道:「可是想,有的事都是明知道不可以,也要去闯,这样好像就可以明白了。」
那口吻彷彿悵惘,我不由很仔细去望她。她脸上神气还平淡。她在问着:「过了这么久了,你——你对他还是——那样子的吗?」
我仍不作声。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因为过于明白。每次想着那样的一份情感,情绪都要澎湃。心里总是非常的受刺激。
好久我道:「一直也没有变过。」
赵小姐不语,倒是彷彿怔住。她垂下眼,好像在看着桌子,突然拿起汤匙往咖啡里搅拌起来。动作仓促,急不可耐似的。汤匙一下又一下碰在杯缘发出喀喀声。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刺耳。
这一时,好像再无话可说了。
赵小姐先说要走。她还要在台湾几天,在门口分别,她道:「假如过两天还有时间,看看一起吃饭。」
我道:「到时再说了。」
赵小姐便搭上车子走了。我也去取车。
车子开上新生高架桥时,突然哗哗下起雨,本来一路通畅,速度逐渐慢下,甚至要停下来,排成了一串长长的车龙。我索性点起菸抽,顺手打开车上广播。正好是路况报导,说这里的桥上发生车祸,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把手伏到方向盘上,从车窗玻璃望出去,雨势很大,所有的景物在水下都是模模糊糊。好像有时候记忆也是。真的寧可是。过去种种始终在心间,忘不掉。可是有多怀念,就有多么不敢去想。
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或者赵小姐那些话,我回忆起很多;已经这么久了——从前那些,真的是从前。
现在想,真想不到当初能把话说的那么决然。那之后,我打过电话给赵宽宜,他一次也未接。后来我也不打扰。因怕说后悔。可这是不能对他说的话。我很明白,就算重来,也还是出同样的选择。我不认为我做得对,可是也不能说错。
两年的时间如此长,我跟赵宽宜是不可能不碰到面。他不是一直逃避的人。我先想过见到该怎么说话,但见到时,想好的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周围都有着很多人,真正可以讲的话很少。又绝对不会有单独的情形。
后来连应酬相见的机会也不很多,主要我时常到国外去,他也非清间,有的场合他也不去。上次看到他,都已经是九月份的事。
我有时候觉得好像要忘记他的样子,但是每次都能想起来。时间真是太快,又太慢。快得不愿去忘记,慢得还是只能爱着他。
这一天星期六,我在上午的时候到父亲那里去。
父亲还住在淡水。他跟许女士倒是没有结婚,只提许程诚认祖归宗。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復得很好,不用手杖,即使单独出门也不成问题。
在他刚好起来时,还说去公司看看,后来都不去了,连董事开会也很少到场。自那以后,他几乎不过问公司的事。或许真是认了老。
去到时,我刚从车上下来,突然有车子在后面按了按喇叭。我转头,一辆白色福斯已开近,慢下车速。
靠近我这面的车窗摇低下来。在驾座的是钟文琪,她喊:「等我一起进去。」就把车子往前面停下。
我等了一下子,钟文琪才抱着一个大袋子下车来。一看,都是婴儿用品,我不禁讲:「这些东西请阿姨去买来就好了,你何必自己跑一趟。」
钟文琪道:「我习惯自己挑,况且可以喘口气,你晓得,妈又搬回来了。」
末了那句隐约带着一丝受不了的意味。我未接腔。她口中的妈是许女士。她跟许程诚在半年前登记结婚了。因为有了小孩。可是两人毫无不得不结婚的无奈,反而许女士非常不情愿。她一直不要他们在一起。
至于父亲,并不反对,但是对他们先有后婚感到不高兴。因钟文琪肚子很大了,婚礼必须延后,这在他眼中很不成体统,可也只能要他们快办好登记。
也是因为这件事,许女士跟父亲起争执。许女士更负气离开不回去。父亲当然发了脾气,过几天说不舒服又去了医院。之后不久,许程诚就带着钟文琪搬来跟父亲同住。
而钟文琪是在两个月前生下孩子。是女孩子。他们家里本来已经有一位阿姨,是专门照顾父亲的,可是多了小孩子,又请了一位保姆。在小孩子将要满月之前,许女士搬了回来。现在是时刻非常热闹。
从外走到房子的一路,钟文琪一面道:「从妈回来之后,每天都要插手小孩子的事,都已经请了保姆嘛,许程诚也跟她说过不要管了,但是要多说她一遍,她就要掉眼泪给许程诚看,简直受不了!」
我毫无表示。进去后,钟文琪终于不说了。父亲在客厅里,坐在单人沙发座上,看着一边的保姆抱着小孩子轻摇着哄。那小孩子刚满两个月,还很小,安安静静的不发一声,可是睁着眼,骨碌地看人。
父亲脸上平平淡淡,可是眉目间彷彿对此刻感到非常满足。看我跟钟文琪进来,好像才恋恋不捨地移开目光。
我一时谈不上什么感觉。
钟文琪先喊着他:「爸,我回来了。」
父亲低应了声,向我看来。
我开口:「爸。」
父亲点点头,指了指另一张沙发,一面道:「坐吧。」
我便去坐下。钟文琪倒不坐,抱着那隻大袋子,一面喊保姆,一面去逗孩子。两人一起往楼道过去,正好迎上下楼来的许女士。
钟文琪喊了一声妈。也没有听见许女士怎么答应,她是随即朝客厅这里看来。看见我,似一顿,略一点头。她放过钟文琪,快步下来,也不看父亲,喊着阿姨去厨房。
到看不见他们,父亲开口:「什么时候回来台湾的?」
我答:「星期一。」
父亲又道:「事情还顺利吗?」
我道:「都好。」
父亲彷彿才想起来道:「我听说你打算增加在西雅图的发展项目,全球市场还受到欧洲的影响,或者採保险作法。」
我道:「我是有打算,目前才开始做评估,到时再论定。」
父亲点点头,不说话。这时候许女士捧着一隻茶盘走过来。上面的两杯茶,大概刚冲好,都是直冒热气。她把一杯放到我面前,请我喝,一面将另一杯递给父亲。
许女士道:「趁热喝才有效。」
父亲略皱了一下眉,脸上彷彿有些侷促。他还是接了过去。
许女士向我看,客气似的笑道:「你爸爸喝的这杯是药茶。是特别找中医配过的,对养身体很好。」
我默默无言,只端茶喝了一口。
父亲佯咳一声,放下杯子,说:「文琪带着孩子到楼上很久了,你看看去帮忙。」
许女士便说:「有保姆在啊。」可还是应了父亲,又对我笑一笑,问:「那等一下在这里吃饭吧。」
我放下茶,道:「我还有事,不用了。」
父亲朝我看一眼,可是没说话。许女士不再多问,走开上楼去。父亲才开口:「你什么时候过去看你妈?」
我不料到他问,可是答:「下个月。」
父亲似有犹豫,才说:「前两天我跟你妈通过电话,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你妈在英国那里交了朋友。」
我道:「哦,我早知道了,我觉得那样很好。」
父亲稍一沉默,又道:「我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要知道了就好。」向我看,一顿后讲:「我另外想说,你也差不多该有结婚的打算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赶快定下来。」
我默了一下,开口:「我大概是不会结婚。」
父亲似反应不来,未作声。
关于结婚组建家庭这样的事,两年来我想过很多。以前真的不太要想,或者下意识地去避免。因所在的家庭本身就不是一个良好的遥想模范。在赵宽宜之前的对象,有男有女,男人是不用说的,丝毫也不会往那一方面去想。可是女人,我好像一个也不曾考虑过。
跟赵宽宜在一起时,因为太多缘故,我不敢往深的方面去思考。也是不够篤定,又快乐的时间那样地短暂。而因始终深刻,现在我是更不能想像我和一个女人结婚的情形。
这时父亲大概回过神了,他出了声:「你怎么不结婚?」
我并不准备和他多解释,道:「反正目前没有打算。」
父亲皱起眉,看样子要大发作,楼道那边有动静。是钟文琪下楼来,手上抱着小孩子,后面还跟着保姆。孩子是在哇哇地哭。
父亲注意过去,皱眉问:「怎么哭成这样子?」
钟文琪笑说:「哄半天都不停,大概想找爷爷。爸,你抱抱她好了。」就走近来,将手上的孩子递出去。
父亲还沉着脸,可是伸出手去接过孩子。他抱着,眉头略一舒,手慢慢拍在孩子的背上。望这一幕,我并不感到怎样的心情,有些木然。
我看一下錶,说:「我必须走了。」
父亲听见,那脸上有些不快似的。大概是抱着孩子,不好发作,他道:「好吧,你先走,之后看看再过来。」
我站起来,一面道:「下週我要过去上海。」
父亲略一点头,不说什么。我于是就走了。钟文琪在后面赶上来,帮我开门,又跟我一起走出去。
我看她一眼,说:「你还要出门吗?」
钟文琪道:「哦,客人要走,我该送送的。」
我拿出菸,一面点火,一面道:「我的确是一个客人。」
钟文琪才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我道:「你只是很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