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法师带领着眾人穿越重重人群,来到后台的入口,把守的卫士见到吉法师立刻面露难色,却又不敢拦阻,吉法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后,逕自走了进去。小平太等人见吉法师如入无人,也就跟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弥七郎走在最尾巴,一脸羞涩,差点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在观眾看不见的后台内,简直一片兵荒马乱,一道布幕隔绝了台前台后,另一道布幕盖住了河畔的风景。人们有压低音量厉声指挥的,有急着给自己涂抹化妆的、换戏服的,或是一起对练台词的,弥七郎看到一位歌伎正在张嘴咿咿啊啊地开嗓,这台后虽然看似杂乱,但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责任,形成一幅虽乱而不慌的和谐画面。表演完的舞伎从台上踩着咚咚隆隆的步伐下来,戏班子赶紧整齐有序地衝到台上,彷彿军队的交接。
吉法师的到来却似乎让场面冷却了下来,先是有人屏住气息地惊呼了一声,周遭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回头,原本人声鼎沸的后台开始安静了下来,「他怎么会来这里?」弥七郎听到有人压低音量问道,但很显然声音不够小,有些人似乎觉得前台有他的事要忙,于是赶紧跑了出去。
那跳幸若舞的姑娘就跪在一张镜子前卸妆,弥七郎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吉乃,生驹家的吉乃,在吉乃的身旁三位侍女随侍在侧,两位壮丁站在附近怒目而视,准备随时出来驱赶苍蝇。那姑娘察觉到四周一片沉寂,于是转过头来,看了两眼在视线中心的吉法师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继续卸妆。吉法师完全不在乎四周的视线和私语,逕自走到那姑娘旁边坐下,两位兇恶的壮丁顿时如同空气,说道:「人生五十年,足矣。只要全力以赴,就算如梦似幻,也没什么好哀怨的。」
那姑娘回说:「大人,您这样没头没脑地搭话会让女孩子搞不清楚状况的喔。」
「如果你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跟你搭话。」吉法师说。
「大人又怎么一口咬定小女子不是随兴地挑了一首曲子而是心有戚戚才会跳这首《敦盛》?」
吉法师微笑了,「你若是随兴地唱那首歌也能有如此境界,那也很值得我跟你说上一句话。」
此时吉乃已经卸妆完毕,从镜子的倒影静静地看着吉法师的脸孔,并不答话。
「当我的女人吧,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聊。」吉法师说。
「很遗憾,大人,小女子是待嫁之身,不会随意跟地痞无赖勾搭。」
「待嫁?嫁谁?」吉法师问话时特别强调了「嫁谁?」这两字。
吉乃「霍」站了起来,弥七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得仰视这位女子,眾人之中恐怕只有最高壮的小平太可以低头俯视这姑娘,她的身高大概连吉法师都会略输一截。「听说大人乃狂妄无礼之辈,今日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小女子领教到了,小女子与大人没其他话好说了,请大人离开!!」吉乃低着头对还坐在地板上的吉法师厉声说道。
吉法师则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果然吉法师跟她说话时,视线也得略为抬高。「吉乃小姐,我倒想问一问,若今日我打算当眾把你掳走,请问在场有谁能阻止我?」
吉乃的脸色显得既惊又怒,她环顾四周,生驹家的仕女们早就缩成一团,而两位壮丁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一眼。
「我是生驹家的千金!」吉乃把她的家底亮了出来。
「我姓织田。」吉法师淡淡地说。
吉乃瞪着他,然后「咚」地一声坐回原地,「随便你!」她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我警告你,大人!我……」
「如果我真的要用强,我早就做了,根本犯不着和你来搭话,」吉法师没等她说完就蹲了下去,手搁在膝盖上,视线与她平行,对她说道:「我说要你做我的女人,而不是陪我睡觉,从浓尾到三河,愿意陪我睡觉的女人多不胜数…
「…而整个尾张,只有你跟我可以有很多话能聊,相信我,我们的相似处比你想得还多。」
阿狗在弥七郎耳边悄声说:「这我学不来。」弥七郎只是把手挥了一挥,他现在可不想错过一分一秒的好戏。
此时吉乃盯着吉法师,除了刚刚的惊、怒之外,脸上又多了份奇妙的情绪。然而这份情绪仅在她脸皮上停留了几个心跳,随即消失无踪,她把脸微微别过,不再跟吉法师搭话。
「今日我就此别过,改日再与姑娘长谈,不论是骑马放鹰,还是茶道花艺,我都样样精通,甚至幸若舞我都略有研究,我们可以挑姑娘有兴趣的项目交换心得,告辞!」吉法师说完,便起身离开,眾人看见他回头时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竟觉得与有荣焉。
「上鉤啦?」小平太悄声问道。吉法师只是哼哼一笑,并不答话。
「这边是怎么一回事!」
吉法师等人正想要离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宏亮的喝问。他们一回头,只见织田信秀与津岛眾的大老们走在一块,弥七郎飞快地想到,这群长辈谈话之间来到后台,突然见到人声鼎沸的后台竟然万物俱寂,又看到麻烦人物吉法师就在现场,想必认为定是吉法师挑衅起事,引起骚动。
挑衅起事是假,引起骚动,却也八九不离十,弥七郎如此心想。阿狗想必也想到这一层,只见他往前一步,正欲开口。这时生驹家的壮丁突然往前一跪,喊道:「织田大人!老爷!织田家的三公子调戏我们家小姐!」
那家丁告这一状可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弥七郎看到津岛眾中有一人身着黄绿色衣袍,衣上绣的家纹是半片车轮,那人年纪看似与信秀相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紧绷着脸说道「弹正忠大人,您若不主持公道,我们生驹家的资金恐怕就……」
「家宗大人,这自然不在话下,」信秀安抚着那位生驹家的当家。
后台又回復到之前的吵吵闹闹,信秀、吉法师、吉乃以及生驹、织田两方的人在一个角落铺了张草蓆坐了下来,两方的下人把草蓆围成一圈。弥七郎等人就混在其中看好戏,正确来讲,弥七郎是忧心忡忡的,只有小平太和阿狗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在这个角落,应该就不会给人看间话了。我先问你们,那位家丁说的是真的吗?」
「确实如此。」、「并非如此。」吉法师与吉乃同时答话,然后「咦?」的一声看向彼此,只因为郑重否认的人是吉乃,而吉法师反倒坦承不讳。
「吉乃,这种事情我遇多了,反正揹黑锅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不在乎多背一条恶名。」吉法师说道。
信秀大人沉着脸,眼神中充满不耐,「荒唐!吉法师,我已经忍受你的胡闹太久了,上次你对你母亲所做的事情我还没教训你呢!」
「怎么不先算算我在大滨城下的功劳?」
「一码归一码,功过不能相抵。」
「信秀大人,我女儿还没发言呢!」生驹家宗在旁耐不住性子插话道。
「失礼了,那么,吉乃小姐,你儘管发言,我绝不会偏袒这不肖子。」信秀赶紧回应。
「女儿,你听到了吧,你不用怕,信秀大人会为你主持公道。」家宗急不可耐地反覆用手轻推自己的女儿,只见吉乃抿着嘴紧闭双眼,看似在默默忍受。
「父亲大人,我已经说了,吉法师少爷并没有骚扰我!」吉乃又把刚刚的话再讲了一次。
「你!你……!」只见枯瘦的家宗把原本一张苍白的脸胀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平太和阿狗在旁发出阵阵窃笑,招来吉法师一瞪之后,才摆出严肃的面孔。
「信秀大人,吉法师大人刚刚的确是莽撞地来和我说话,这是事实,但是吉法师大人并没有对我做出非份之举,小女子认为这算不上是调戏。」吉乃对着信秀行了个双手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信秀大人,这一定是吉法师那小子威胁我女儿说出那番话来,这肯定不是事实!」家宗挥舞着双手,让弥七郎不禁想起父亲死前那番虚张声势。
信秀听到这番话对着生驹家宗瞪了过去,「家宗大人,请你自重!现在你凭空指控的人可是我儿子。」这位商人大老听到这番话后肩膀立刻就缩了下去,彷彿洩了气的鞠球。
信秀又清了清喉咙,「咳!既然吉乃小姐都这么说了,我想也没必要追究下去。但是!鉴于犬子以往劣跡,这番骚动想必是出于他某些有违礼法的事情才会造成,为此我将罚他在古度城面壁一个月好好悔过。」
吉法师听完后放声大笑,说:「哈哈哈!禁足?爹,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儿啊?」
信秀立刻青筋暴露,破口大骂道:「给我闭嘴!我叫你说话了吗?」
一时之间整个后台又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差点被信秀这声暴喝吓破了胆,弥七郎心悸之馀看到一位津岛眾的大老默默擦着冷汗,还有一名长者看似不为所动,跨间的袴上却透出微微湿痕,反倒是被骂的吉法师本人依旧嘻皮笑脸。
信秀骂完后,收敛了一下心情,看向家宗,后者双手抱着胸缩成一团,畏畏缩缩地偷瞄了一下信秀,然后微微地点头,这事就这么结了。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了,事情就这样定吧。右马助,带三少爷回古渡城去,今天开始一个月内不准去其他地方。崛田大人,我们换个地方再详谈刚刚讨论的事情。」事情谈妥,信秀开始交代事情,并准备转移阵地和津岛眾继续商谈事情。
「信秀大人,钱的事情一向没有问题,只要你能……」崛田紧挨着织田信秀,开始聊起铜臭味的话题,津岛眾跟着他们渐行渐远。
吉法师起身,准备跟着织田家的人回去古渡城接受禁足,临走前弥七郎听见他低头对吉乃耳语道:「看到了吧!他们从来不把我们的话当人话听。」还没等吉乃反应,他就对着弥七郎一行人挥手道:「各位!我们一个月后见。」
然后他就跟着织田家的人走了,弥七郎突然发觉,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首次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回到自己的老家时,月亮已开始逐渐东沉,弥七郎打开那扇已经半年无人开啟的破门,灰尘遍布四处,弥七郎倒不以为意,索性直接躺了下来。双手靠在脑后,看着月光从窗口洒落下来,思考着天亮以后要做些什么。
小平太邀请弥七郎来他们家的田里帮忙,阿狗则说他们家永远不嫌杂工多,只要他肯干活,就能够吃上一口饭。说不定他可以开垦自己家的农田?这念头随即就从脑中挥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家的田在哪,父亲也没带他去过,说不定早就被卖掉换成喝酒赌博的钱。
还是去小平太家帮忙农活好了。
即便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却总是觉得哪里有种不痛快的感觉,似乎没有跟着吉法师到处间晃或是跟同伴打上几架来得有意思。
天亮时,弥七郎准时出现在小平太家的田边,小平太看到他出现时高兴地对他挥手。作为他们家次子的小平太,其实对农活相当不认真,毕竟将来也没有田给他继承,也因此惹来家人的嫌弃,反倒是对认真干活的弥七郎讚不绝口,晚餐时也相当乐意多分给他几口饭吃。
日出而作的日子过得相当快,偶而阿狗和胜三郎会来小平太家串串门子,分享一些信秀大人出兵三河的八卦消息。
「听说啊,我们大滨城那一战几乎把所有的作物都烧个精光。」胜三郎言谈间似乎颇为得意。
「这样那座城岂不是闹粮荒了?城下的农民撑得下去?」小平太这样问道。
「这就是重点所在了,大滨城缺粮,所以向周遭各个松平家的城主到处借粮,其中一间就是信秀大人垂涎已久的安祥城,据说那座城慷慨借出了四成存粮给大滨城过冬。信秀大人看准时机,召集了四千人包围那座城,没多久就拿下了那座城。」阿狗在旁补充道。
「有打过仗?怎么我们村子没人被喊走?」小平太又问了个问题。
「撒钱下去唄!听说信秀大人不知从哪弄来一大笔钱,招集各国有打仗经验的浪人集结成军,才在安祥城下打了漂亮的一仗。」
「信秀大人怎么那么有钱?」小平太发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唉…你问题怎么那么多?我哪知道?八成是崛田老头卖女儿凑给他的吧。」阿狗显得不太耐烦,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对了,吉法师禁足结束后就元服了,到时你们也来参加他的元服仪式吧!」阿狗临走前这么对两人说道。
约定的日子马上就来了,弥七郎和小平太一大早就出发上路,赶在巳时之前抵达热田神社,在约定的大树下等到不耐烦的阿狗和胜三郎一看到他们就拿出准备好的武士直垂,囉哩八唆地催促他们换上。换上衣服的两人还真有些武家子弟的模样,在阿狗和胜三郎的掩护下通过了侍卫把守的神社正门,神社的大厅内,武家子弟熙熙攘攘地四处交谈,弥七郎看到吉法师就坐在一支樑柱下,与身旁的人随意间谈。
正当他们想去和吉法师打声招呼时,大人们也依序入场了,为首的人正是信秀,他用他一贯的大嗓门朗声道:「好了,各位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收起玩心,赶紧就座吧,不然仪式办到天黑都办不完。」
于是在场的武家子弟开始整齐有序地四处寻找自己的位子,阿狗和胜三郎与吉法师同坐在厅内作工最繁华的席垫上,不断做手势要他们赶快坐下。周遭席垫似乎按照位阶高低而有不同程度的装饰,弥七郎和小平太心知自己不但身分低贱,甚至还是混水摸鱼偷溜进来的,于是四处张望看上去最不豪华的席垫,打算坐在上面不惹人注目地等待仪式结束。
「嗯?那边那两个,你们的位置在这边!」厅内人来人往,大部分人都尚未坐定,却只见信秀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喊话,招手要他们过去。
弥七郎和小平太面面相覷,却也不敢拒绝,于是听着信秀引导来到最豪华的席垫上,「挪点位置给这两个人。」席上的少年们听命行事,让出了两个位置给弥七郎和小平太。只见阿狗和胜三郎也是一脸茫然,吉法师则是瞇起眼睛,试图弄清楚父亲的意图。
终于所有人都已坐定,于是由织田家的当主信秀开场主持,为在场地位最高的武家子弟完成元服,然后依序是一门眾的织田信光,以及织田家的家老来为地位较低的子弟们完成元服。
胜三郎附耳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一一介绍各位家老,平手政秀正是上次在津岛破宅邸劝解吉法师的老臣;林通胜相貌平平,站姿却极为端正,一丝不苟;柴田胜家曾在小豆坂之役崭露头角,身材高大、胸膛宽广,比小平太过之而无不及。
「喂,弥七,惹熊惹虎,千万别惹那边那个摆出一副臭脸的老傢伙啊,他就是林通胜的弟弟林通具。」阿狗插话道,偷偷用手指比划,弥七郎向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在家臣群之中有中年男子,顶上已渗出几丝白发,眉头深锁,神色极为严厉,随时都咬紧了下巴,彷彿心头大怒就要倾洩而出一样。林通具地位不比自己的兄长,为武家子弟元服不但无法添光,甚至还会给人怀疑是否刻意羞辱,所以仅是在场观礼,没有参与仪式。弥七郎正纳闷林通具是否在为此心怀不满时,对方突然目光一转,和弥七郎对个正着,于是他赶紧移开视线。
此时信秀几乎完成仪式的大半,他将吉法师的头发全部梳过头顶,在脑后绑成发髻,再为吉法师戴上乌帽。接着吉法师便向为他元服的父亲行礼,这是弥七郎首次见到吉法师这么恭敬有礼。织田信秀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摊开之后展示给群臣以及所有武家子弟,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