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摇摇头,夹起一块核桃籽放到眼前人嘴里,“表哥家住临安,但我祖籍徽州,刚才讲的是徽州话,不过我自小离家,说得也不好,倒是你——怎么连自己家乡都忘了!”
茜雪从没听苏供奉提过徽州,立即回:“我虽然叫他叔父,其实关系远得很,早就以长安为家了。”
“这就难怪,怨不得我看你和他年纪相差不大,怎么就成小叔父了。”
茜雪忙说是,总算搪塞过去,赶紧换话题,好奇地问:“合子姐姐,你刚才说离家早是什么意思?”
林合子顿一下,自己身世不好,并不愿意给外人提,但对面少女实在可爱,眸子干干净净让人放下戒心,这次被姨父母赶出家,本来伤心,但碍于表哥也不想怨恨对方,叹口气,眼睛生出水雾。
小食店里的客人不多,她压下声音,缓缓道:“妹妹不知道,我家本在徽州,父母年纪大了才有的我,后来没多久就病死,我才被带到表哥家,幸亏姨父母人特别好,所以没有吃过苦。”
原来合子姐姐从小寄人篱下,虽说疼爱,到底不如亲生父母,茜雪生出怜惜,“姐姐,那你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的,我有位兄长——”忽又摇摇头,若有所思,“也不,说起来都是糊涂账,我记得自己有个兄长,但没相处过几年,对方就离家出走了,据说是领养来的孩子,那会儿太小,完全没印象。”
茜雪还想问修侍郎的事,没开口却听身后有熟悉声音响起,“你们怎么在这里,让人好找——”
林合子随声抬起头,立即眉眼弯弯,原来是修枫下了朝,抽空来瞧自己,“表哥来了,还以为今天事多,让你绊住脚。”
修枫快步进来,撩袍子坐下,看一眼对面含粥勺的公主,寒露是十七公主生辰,宫里人都在想办法找对方,半天不见人影,急得快疯,原来小公主在此地慢悠悠喝粥,独享清闲。
这幅样子和自己还挺像,他也最烦应付热闹场合。
“公——哦不,苏娘子,你出来时间太长,刚才我看见杏琳姐姐在书坊外等得着急,说无论如何也该回去。”
茜雪愣了下,猛一听苏娘子还有点懵,不过自己现在是苏供奉的侄女,自然随他姓苏,心里不由自主甜起来,乐悠悠地,“侍郎明鉴,小女子可是才出来,不到晚饭绝不回去。”
十七公主决定的事素来无人能改,他虽为工部侍郎也清楚,索性也不催,买了份饭给一直等着的杏琳,出去又回来,笑道:“合子你还不知道吧,寒露是苏小娘子生辰,只吃这些怎么够。”随后点了份曲曲儿1,看上去和馄饨似地,“这是西域来的东西,据说那边人生日时会吃,苏小娘子尝尝。”
没想到修枫心还挺细,茜雪大大方方说多谢,一边的林合子埋怨,“雪儿妹妹也没告诉我,幸亏表哥提醒,要不就错过了。”
“过生日有什么好,越过越老!我才不喜欢!”
几个人笑起来,年岁相差不大,很容易闹在一处,兴许是合子在的缘故,修枫也显得开朗许多,四处逛逛,一下子就到了晚上。
皇宫内的承香殿,各处来的贺礼已经堆积成山,春望与冬梅忙着整理,累得烦心,皇后与贵妃扑空不要紧,最担心陛下来,公主大晚上还不回来。
不远处的紫宸殿,烛火摇曳,李琅钰躬身站在花屏外,心内又开始翻江倒海,皇帝从昨夜到今日都神色恍惚,这不又呆坐大半晚上,捉摸不透,痴痴傻傻。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莲动下渔舟(十二)
宵禁的鼓声已经响起, 咚咚敲个不停——在寂静的夜里幽远凄凉,一声声落到天子心上,他才发现鼓声竟如此绵长, 惹人烦。
想去看姐姐, 心里闹腾了一天仍不敢,对方肯定猜到是自己让苏泽兰参战,有能杀了那人的胆魄,却连去见一下姐姐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她质问自己,该如何回答, 干脆照实说, 或者直接摊牌,眼前全是那日皇姐在紫宸殿的惊恐,晓得还不到时候,不能吓住她。
纤细手指搭在金牡丹漆盒上,里面装着自己精挑细选的簪子, 西域上清珠,最璀璨生辉的品色,正好配姐姐。
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珍珠簪,只有九五之尊才能拥有, 他是天子,普天之下, 万人之上,能给姐姐想要的一切,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落魄权臣,苏泽兰哪里好——除了长得和个妖孽般, 闭上眼, 被这个痛苦的想法折磨, 疲惫不堪。
夜越来越深,更深露重,风卷着寒意,吹得殿前一树树枯萎的梨花树摇摆,棠檀桓抬起眼,透过晦暗不明的烛火往外瞧,梨花——母亲最爱的花,子华殿的梨花开得最好,据说秋天也能绽放,但自己早就不记得。
母亲两个字实在太陌生,他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完全想不起模样,但记忆里留有一抹温柔,还有隐隐的梨花香。
薛家乃江南名门,母亲自小饱读诗书,贤德聪慧,若是她还在就好了,肯定能告诉他该如何做,生出来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真的怪自己吗——难道这一切不是上天注定,让幼小的他趴在父皇榻边,听到对方临终的喃喃自语。
太小了,完全不敢相信,但太后每到中秋之夜的哭泣,提醒他一切都不是玩笑。
要怪就怪他从小心思深,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也是幼小帝王必会的本事,不是吗——若非如此,如何能够夺回皇权,坐在龙椅之上。
无论如何他是爱上了她,起初模糊的情感越来越清晰,只要姐姐愿意,他可以废了后宫,为何不能,他是皇帝,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可以。
只要姐姐心里没有别人,或者——有也没关系,棠檀桓咬紧了牙,只要是死人,就没多大要紧了。
他在紫宸殿里犹犹豫豫,思绪万千,手不停摩挲着金牡丹漆盒,却始终没有走出来一步。
等回过神,发现将近子夜,叹口气,姐姐肯定睡了,只得把盒子放好,吩咐李琅钰回寝宫。
甬道太长,烛火不明,到了太极宫已快睡着,准备更衣时竟发现身边无侍女伺候,连李琅钰也不见人影,果然离了兮雅不行,正欲发怒,却瞧见不远处的雕金龙凤花屏轻轻颤动,一盏烛火燃在上面,有窈窕身影缓缓走出,定睛一看,原是朝思暮想之人。
茜雪捧着盏莲花灯,靠在花屏边,巧笑倩兮,“怎么,皇帝不认识我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应该在梦中,刚才就昏昏欲睡,这会儿也不清醒,所以才在此时此刻瞧到姐姐,痴痴地哦了声。
“哦——算什么意思,真不认识了!”将莲花灯放下,扭头看对方一眼,招了招手,白净手指露出藕荷色窄金袖口,“弟弟忘了姐姐,姐姐可不能忘了你。”
他顺着她的目光,这才瞧见案几上放着一碗汤汤水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木木地:“姐姐,你——”
茜雪坐下,单手撑住头,佯装生气,“檀儿,姐姐的生辰都能忘,该不该罚!”
她盈盈笑着,语气温柔,又成了那个招人喜爱的姐姐,让棠檀桓回过神,快步向前,“弟弟怎么会忘,只是——”噎住声,不想再提紫宸殿的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道:“只是想着今天给姐姐送礼的人多,没功夫理弟弟。”
“谁还能比你重要,竟找借口。”她随意说着,又拿出两个碗来,慢条斯理从大碗里分食物,“这个叫曲曲儿,西域面食,据说生日时都会吃,咱们一起啊。”
那碗曲曲儿热气腾腾,白花花翻滚着,熏得她脸红扑扑,那份潮热也到了他的心上,乖乖地坐在对面,像个小孩子,问:“这个——好吃吗?”
“好吃啊!和咱们的馄饨差不多。”用勺子喝着汤,烫得嘴唇都红了,“哎呀……烫!你尝尝嘛。”
他喜欢看她这幅样子,亲昵自在,心里暖洋洋,轻轻掏出那个金牡丹漆盒,“我给姐姐的生辰礼。”
茜雪接过来,随手就打开,不由得惊叹:“真好看啊,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珍珠。”说罢插在发髻上,看上去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