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噙着一丝笑意,“你鹤二爷嚜,最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我这点苟且小事算什么?你什么不能海涵?”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苟且之事。”他两步走过来,有些凛然的气势,逼近了看她。那问题日夜悬心,总算给他问出口来,“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月贞的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下,心却是向前迎着的。
他以为她是心虚要跑,一把将她拽住,逼得更近了,“那晚上,或是不止那晚上?”
两个人近得脸上上下下地对着,两张嘴巴险些贴在一起。他的目光压迫下来,在她一双眼睛里打转,他自己以为是要在她眼里寻找她说谎的痕迹,可一颗心却在异常地跳动着,不全然是愤怒。
就是这样没道理,贴得过于近了,争执又不像纯粹的争执,晦淡中若有似无的有些关情关慾的味道。连那蓝得发黑的天光,也像是故意迟迟不亮起来,把人困在个含混不清的境地,要放些什么跑出来。
这昏暗的天色,容得下任何不应该的思绪与情.慾。
月贞很心慌,却是悸动的慌,不是心虚的慌。她仰着脸,目光也在往他眼里钻。手腕在他的手掌里,被他握得有点疼,但那疼使得她更兴.奋了。
她想自己还真是个霪.妇,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她竟还希望他能再凑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沉寂简直醉人,能听见彼此都有些迷乱的呼吸,虚虚实实地牵缠在一起。了疾仍然牙咬切齿,可声音却不觉放低了,有着喑沉的一点余醺,“你怎么不回答?你们都做过什么?”
“你真要知道?”月贞反问,轻柔而蛊惑。
他既怕知道,又想知道,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可那些乱糟糟的思绪里,有一股冲动跳升着。他没说话,又迫近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她身上。
月贞有些难言的激动,一激动便忘形,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我章月贞从不替人守寡,活寡也是不守的。就是要算账,也该是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你此刻是替你那死鬼大哥跟我算账,还是用什么身份跟我算账啊?”
这一问也就将了疾遽然问得清醒了。他在惝恍中回过神来,想自己是以什么立场来对她兴师问罪?不明不白的,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他的目光留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晃动两下,松开了她的手腕,悄然退了一步。
隔得如此近,任何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难逃对方的眼。月贞的神情也跟着恍然变色,反倒主动贴上去一步,“说啊,你凭什么来跟我算账?说啊,你说啊!”
了疾说不出话来,有的话说出来又办不到,不过是空头话。说的人是坏,信的人是傻。他自私冲动冷褪下去,人也是越退越远,又退回多宝阁下。
月贞眼睁睁看着他退回去,方才的一段,仿佛是个倒回的梦。此刻梦又退回了原点。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凄怨的表情,盯着他的轮廓冷着笑了笑,“我就敢说!就是人来问我我也敢说,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跟你日日夜夜在一处,当着菩萨的面我也敢认!不过你不敢!你不敢。”
她笑着,慢慢就流下泪来,觉得说这些话其实也是枉然,什么都是枉费,不论怎么样,他们也走不出这境地。她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不过是心里憋闷得很,非得讲出来才痛快。
可讲出来,也不见得有多少痛快。
了疾却忽然愿意承认了,不承认也没用,他对她的喜欢经由慾丰腴成了爱。爱有慾兜了底,就沉重了一些,他开了口,声音也是沉重的,“我不敢,是因为我要考虑后果。而你,只顾自己心里痛快。”
月贞对未来是不抱期待的,她只要他此刻爱她,至于以后,她淌着泪说:“我想不到那么长远,我只看眼前!”
他冷静得让人灰心,“倘或我也只看眼前,那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她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但道理归道理,心里的感情却是不讲道理的。人倘或都能按道理活着,也就没有那么多碎瓦颓垣的人生了。
岑寂一阵后,了疾又说:“你给我一点时日,让我打算清楚。”语气是无奈的乞求。
月贞认真思索了一会,这“一点”是多少?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日,纵容他在俗世与方外摇摆。她没有信心能单凭一己之力将他拽回人海,害怕只是一场空等。
她摇了摇头,眼泪洒了一地,“我不等。”
什么是造化弄人?这就是了。他们彼此都不清楚,她爱他,恰是爱他这一身的冷静;他爱她,恰是爱她这一身的叛逆。
恨的,也恰是彼此这一点。
月贞像个含冤又无处喊冤的孤魂走出来,精神跌得零零碎碎。天还没亮起来,仍旧雾暗云沉,重重压在人头上。
“像是要下雨。”
霜太太如是说,坐在榻上连叹了好几声。扭头看见月贞低着脸坐下边椅上,嵌在浓暗的光线里,那画面简直有几分惨然。她叫月贞来,无非是为问芸娘到庙里为岫哥祈祝的事情,问得清楚了,也不叫她走,似乎是有意叫她陪坐着消遣时间。
老了的女人的时间是矛盾的,往长了看,还剩下多少?好像每一刻都是弥足珍贵的。可真分成了时时刻刻,又都是琐碎得不值钱的。
月贞还没老,就已经这么觉得了,所以也愿意坐在这里陪着。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就在阴霾的天色里,企图熬向岁月的终点。
霜太太毕竟是个爱唠叨的人,受不得这静,忽然又问:“那芸娘去了,霖哥也不在家,他们那屋里谁看着?”
“有妈妈看着,芸二奶奶不带她那妈妈去,我们太太叫拣个伶俐的丫头去,倘或家里庙里有什么事,也好来往传话。”
“噢……”霜太太把音调懒懒地拖着,庆幸又熬过去一弹指的时间。
月贞看她窝在那里,整个人是个庞然的暗影,仿佛会越胀越大,将一切都吞噬进那影里。一个曾风姿绰约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子?月贞想,大概就是等的。一个女人的岁月,经得住几回等?
她想起来问:“二老爷只怕到京了吧?”
一听这话,霜太太抻直了腰身,一张脸在阴冷的光线里浮出来,面带着一种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表情,“谁管他到不到。”然而眼中却牵连着一丝情愫,剪不断,也挽不起,是惘然的,
月贞看着她,想起方才在了疾屋里说的那句“我不等”,那一刻未必没有赌气的成分。可这一刻,她觉得是何其明智。
她才不要等,从此刻等起,到何时是头?只怕未及等到,人就枯悴了。
她有些从痛里抽身的感觉,虽然还是痛,但这痛定了型,只能痛成这样子,从今往后,再不会在如同潮起潮落的希望失落里发生更改了。
却也仍然爱他,她坦然承认。这爱由痛来兜底,更稳固,更牢靠。可也只能是如此,既然抹不掉,就随它立在那里吧,她打定主意,此后不去理它。
霜太太倏地问:“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没有。”月贞笑了下,“就是想着芸二奶奶这一去,我就要寂寞了。”
霜太太也笑了声,提着眉眼,光与影同样黯淡,她精致的五官嵌在那张臃肿的脸上,瞧着有几分诡异,“那就多陪你婆婆说说话,她也闲得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