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招手唤来一名仆役:“不必去请。想见他们,就去牢里见。要看账目,就在牢里看。带他们过去吧。”
“公主何故——”张湍心中焦急,刚说两句,便牵动肺腑,猛地咳嗽,又累及身上伤痕。许御医闻声赶来,扶着他顺了气,方才退到一旁。
次狐只怕横生枝节,忙将原南各级官吏请出门去。官员心有疑窦,但有赵令僖在,不敢多问,老实跟随仆役往牢狱中去。离开前,次狐不忘小声叮嘱仆役:“诸位大人年岁不小,牢中昏暗,记得多掌几盏灯照着。”
张湍气息平稳,伤口疼痛却难平息。兼之思及一众同僚于狱中受苦,更是焦虑万分,他知赵令僖仍在近旁,不由悲声开口:“公主责罚,湍一人领受就是。他们何辜?”
她心觉委屈:“我随队出行一事,必是有人泄露行踪,他们最为可疑。你心知肚明。况且,他们只是被关起来,次燕却因此丧命。”
原是他的错。
是他以为己身将死,急切将心中猜测告知于她,以免她遭歹人行刺。
他垂首苦笑:“湍之过也。”
他有错,错不该将未明情况之事说出,连累诸多同僚。错不该苟活于世,一而再再而三令身边之人受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揭过不再去提,她又好奇发问:“可你眼睛瞎了,要怎样看账本?”
眼睛瞎了。
他抬起手,将触到双眼时,忽然颤颤回缩。他不敢碰。醒来时许御医告诉他,他双眼无损,眼盲或因头部创伤引起,有治愈可能,但也可能此生无望重见天光。他放下?????手,手指碰到那只木盒。盒中是晏别枝的眼睛,柔软黏腻的触感他无法忘怀。恐惧袭上心头,无论是永久失明,还是这只眼睛,皆令他恐惧。他连番缩手,因动作太急扭到手腕。钝痛更甚。
右手亦伤。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不该活着的废人。
她未觉察异状,仍灿然笑道:“不如这样,等他们将账本送来,我念给你听。皇后还在宫里时,我帮她看过内廷开支账目。还帮她拨算盘珠子。对了,查贪官看账本要用算盘,我有一把算盘,翡翠玉座珊瑚珠,红珠绿玉很漂亮,叫他们翻找出来给你。”
声色清脆俏皮,在他耳畔喋喋不休。
罪魁祸首。
他看不见她,但脑海中却闪过从前一次又一次见过的她的脸。右手伤时,她探身含笑看他伤情;再入内廷,她命侍卫迫他更衣;投水自尽,她满怀得意地用锁链捆他……桩桩屈辱,涌上心头。愤恨难消。
眼前闪过红光。
——他仿佛回到湖上囚笼,笼外绸缎遮天蔽日,放眼望去唯有血红。他伸出双手,无止无休地拼命拉扯,将绸缎寸寸扯下,可那绸缎仿佛无穷无尽之长,任他费劲气力,亦不能将其全数扯下。
可究竟是不能,还是害怕?
茫然间,耳畔响起潺潺水声。
——水雾升腾,热潮汹涌。他是在害怕,在抗拒。他害怕扯去红绸,害怕红绸之后,非是湛蓝晴空,而是一道挥之不去的身影。
“怎么不说话?”她起了玩心,端着油灯推到他眼前左右摇晃。
——可他为何要怕?他磊磊落落。于是抬手,狠狠扯下那匹红绸。
油灯骤然被他拂落。
灯油滚上被褥,火苗落下,将灯油全数引燃。锦被之上,焚起大火。骤然生变,她慌忙起身后退,次狐刚刚沏好茶水奉来,见被褥烧起,忙将一壶茶水泼出,却是杯水车薪,火势只弱了瞬间,就又熊熊燃起。
怎么会。
——他分明心怀坦荡,毫无畏惧,将那红绸尽数扯落。眼前却是红光更盛。
——或许未完。他凝眉探手,要再去撕扯。
眼看他要将手掌伸入火中,她急道:“笨家伙,那是火。”
次狐抛下茶具,匆忙将被褥扯开,丢到一旁,撞翻屏风。锦被覆压富贵花开,火焰如花盛绽,熊熊燃烧,将被褥寸寸吞噬,升起滚滚浓烟。仆役后知后觉涌上前来试图踩灭火焰。
红光渐消。
——再无红绸遮目。
他轻笑一声,随即欢快长笑。
她气鼓鼓坐回床畔,见到他笑起,莫名又有几分恼道:“你笑什么?”
笑容转瞬凝滞。
——红纱飘落,水雾之下,是道曼妙丽影。
他逃不掉。
——玉宫。棺材。金笼。银链。镣铐。
——红绸。
更漏停滞在这一刹那。是窒息,犹如溺入深海,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将他吞食淹没。他耗尽力气,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永永远远找不到生路。
遂泄了力。
没有回应,她凝神去看:“张湍?”
丫鬟送来崭新被褥,次狐将被子铺展开来,盖在张湍身上。他没有一丝一毫动静,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静止,日月不再交换,四季不再更替。
“传御医。”
许御医一直守在门外,屋内动静令他心急如焚,可无传召不敢擅入。一听传召,匆忙奔至床榻,轻轻拉过张湍手腕把脉,又扶他躺下,掀起眼皮细看。
她问:“这是怎么了?”
“张大人头部受创,或会引起精神失常。倘若真是如此,似这等呆滞、失神就会经常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