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临近,宴厅中众人按宫侍指引依次就位,她又被安排落坐在太子旁的客席。可东宫的位置此刻正空着,让前桥不禁怀疑他被兴皇叫去谈话了,半天以后,太子才跟在兴皇屁股后头姗姗来迟。
父子俩笑容满面,似乎方才交谈甚欢。事关外交和内政,兴皇不会毫无根据地为太子定罪,也不愿在他人面前显出父子关系的裂隙,于是前桥判断不出,这是太子过了关,还是兴皇不想把事翻到明面上来。
聆听兴皇的发言和寒暄为晚宴定好调子,前桥随众人举箸把酒,沉浸在佳肴与欢乐之中。身披丝绸薄纱的舞乐伎踏着鼓点莲步轻移,席前曼舞,水袖如云,太子举杯向她祝酒,调侃道:“公主看得习惯吗?可惜我们没有男子赤膊作舞。”
想到他那时在固砾宴会上观舞的窘态,前桥心觉好笑。别说,她还真有点怀念荆国的视觉盛宴,决定回去后多凑几个局,叫来一群美男艳舞,把眼瘾过够,也让卯卯见识一下什么是荆国民风。
酒过叁巡,迭奏八音,众人微醺之时,一位宫人小步上前跪禀兴皇,说皇后已到达偏殿了。兴皇闻言,微微将身子作正,对前桥叹道:
“孤曾告诉皇后,病着就不要来了,让陈贵妃代劳就是,但皇后说身为国母,不可因病怠慢公主,还为公主备好了礼物,哀求孤同意她来。”他又是一副无奈的模样,“皇后久病,喜清净,怕吵闹,出席宴会只怕不利病情,如今只能劳烦公主移步偏厅,随孤去见见皇后,也算了她一桩心事。”
等了一晚上的靴子终于落地,前桥自然配合离席:“打扰皇后养病,留仙实在过意不去,该当面感谢皇后美意。”
兴皇为显尊重,亲自陪她前去,远离丝竹来到偏殿门口,他便不再装模作样,屏退所有随行宫侍,邀前桥入内。那屋中果然没有皇后的影子,只站着叁个老嬷嬷,前桥驻足看他,听兴皇解释道:“是孤想单独见公主,才用皇后相邀的借口请公主出来。同为女眷,这不会有损清誉。”
他还够体谅人的,前桥笑了:“纵然是陛下您相约,也不会让我损失什么。我是公主、是荆臣,其次才是异性,陛下要是转不过来这个弯,拿我当同性相待就是。”
兴皇笑笑,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功夫,开门见山道:“孤有几个问题想问·公主。”
“好,留仙一定知无不言。”
兴皇邀她坐在自己对面,像个和蔼的长辈般为两人斟了茶,坦言道:“公主应该能猜到,孤问的是寿徵在望迁查案一事。听闻公主当时就在望迁,为寿徵帮忙,不知查出了什么结果?为何凶案与证言皆失,甚至押解犯人的兵马尽殁?”
前桥皱眉看他:“陛下,这事儿你不问则罢,你既说了,我就不得不向你告状了:你这个儿子可真不是东西啊!”兴皇一愣,前桥又道:“他为了让我帮忙查案,不惜给我下剧毒,逼迫我听令于他。明明承诺过抓到真凶就给我解药,可自始至终都没兑现,还好我福大命大,不然您可就见不到我了。”
她不信老月豺没交代这段事,所以看兴皇故作惊讶便觉可笑:“如此言而无信,我找到机会自然要跑的,至于其后发生之事,我就不清楚了。”
兴皇道:“寿徵当时不知你是谁,有所冒犯,孤替他赔个不是。等散席后,孤就让国中圣手为你诊治,务必排除残毒。”
前桥大度地笑道:“不知者不怪,既然毒已解了,我也不记恨他。”
兴皇便赞她胸襟宽广,又问她知不知晓赵寿徵查出了什么。按照和太子的约定,前桥一口否认自己看过口供,知晓内情,兴皇又问:“那寿徵是否查过去冬雪灾,救济被劫的案子?”
前桥无辜道:“这我如何晓得?他从来不让我接触查案,也不会对我讲这些。”
兴皇面上愈发沉静,眼中却满是精明:“你和他相处那么久,一直不曾知晓彼此身份?”
前桥点头:“当然,我易过容,就连叁殿下在敏都拿着画像地毯式搜索,都没找到我。”
“既然你什么都不清楚,寿徵为何非要找你?”这话问得前桥一愣,哭笑不得道:“我怎么知道?陛下该问他才对。”
“孤会问他的,可公主后来又为何出现在太子身边?”
前桥道:“我毒发昏倒,恰逢太子路过,将我救走。也是他为我解了毒。”
太子方才也一定是这么答的,同样的说辞果然让兴皇眯起了眼睛,他又问道:“公主是何时中的毒?”
前桥张了张嘴,突然怔住了,兴皇道:“寿徵以十二寸玉让你为其驱遣,此药毒性剧烈,七日无解必会身亡,他未曾给你解药,你晕倒时也早过了七日之期,为何没死?还能等太子为你解毒?
前桥的语气已不似方才信心满满,搪塞道:“我找到了能延缓毒发的方法。”
“是么?什么配方,在何处找到的?”
前桥沉默无语,兴皇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来自帝王的眼神的确压迫感十足,他什么都没说,却让安静的时间格外难捱。
“陛下似乎非常乐意看我毒发身亡,可我就是福大命大,”前桥不再逗留,转身欲走,“现在我要回去了,陛下若再想找我,请先与严珂大人商量时间。”
“呵呵,唉。”兴皇笑叹一声,幽幽道,“公主搪塞不过去了,宁愿逃跑也不肯说实话,看来那夜太子送的‘诚意’够多,孤也很想知道,荆国公主到底价值几何?”
前桥瞪眼道:“你放尊重点!”
“你知道孤不希望你出事的,你若在兴国死了,女皇岂会放过我们?”兴皇离席而起,逐渐逼近前桥,“你以性命相赌,行如此险棋,与太子在谋划什么?玉龙山刚入荆囊,你便来兴国游历,莫非是听闻大兴因雪灾民生凋敝,来此验收‘成效’吗?”
“你说的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前桥莫名其妙,转身便走,却被叁位嬷嬷挡住去路。她愤怒地回头看着兴皇,发现他怨毒的双眼和老月豺如出一辙。
“平国公夫人的女儿向来为贵妃心仪,却被你选在身边,也是出自太子的授意?你今日为何去冷宫?从那里又拿了什么出来?”
前桥震惊道:“你跟踪我?你就是这样对待荆国友人的?”
兴皇挥手命令道:“将公主拿了,搜身。公主放心,这些嬷嬷不会伤你。”
前桥大惊,“放肆!别动我!”纵然努力反抗,却敌不过叁人压制。她并不擅长藏匿东西,那怀中之物仅浅浅放着,轻而易举就被嬷嬷搜出,前桥眼看它被拿走,几乎急得哭出眼泪。在她的叫喊声中,那几张纸直呈至兴皇面前,被一脸阴鸷的帝王打开。
太子中途离场,果然其后有交易在。兴皇紧咬牙关,怒视太子的“罪证”,纸上内容甫一入目,却让他愣在当场。
那纸上印着格外清晰的令牌拓印,其后还附了张字据。
“事成之后,解药奉上;有凭于此,永远存照。”
“征”
——
3.
兴皇向她投来不可置信的一瞥,果然看到前桥更为惊慌的目光。他垂头继续翻阅,便又看到关于陆阳的行踪汇报。兴皇愣了半天,一切接收到的信息在他脑海中飞快排列重组,他的脸上震惊与哀恸反复变换,握着纸的手颤抖不已。
前桥的挣扎愈显不安,心中却舒了口气。
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才如何怀疑太子,当“真凶”出现,证据就会统统反噬给老月豺。书凭乃模仿真迹而成,原本的落款是“肖俦”,被她换去,由梁穹按照另一张信札,摹写了“征”。老月豺喜欢以“征”代“徵”的习惯是何其隐秘的记号,兴皇怎么也不会怀疑是她伪造。
若前桥早就获得解药,且早就知晓赵寿徵的身份,那其后的一切推论,都要从头来过。
“这是什么?”
这回换前桥守口如瓶,她一口咬定:“不知道。”
“不知道?”兴皇似乎因诸多念头缠绕而老态毕现,他反复翻阅那几张纸,半天才自言自语道:“是啊,你为何会与他联手?明明恨他还来不及……允德这个傻子。”
“平国公夫人是贵妃密友,你一直借住在她家中,夫人竟未告知贵妃你的踪迹?寿徵多方搜捕你未果,反而能让太子遇到?”兴皇冷笑道,“平国公的女儿,寿徵的平妃……你们做的好一出戏!”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帝王之怒被狭小的偏殿困住,只能挥袖拂掉桌上的笔架砚台,随着几声轰隆巨响,叁个嬷嬷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前桥依旧站着,只是目光不敢看他,也不说话。
老月豺的“手书”和令牌拓印的出现,让兴皇的怀疑在完全相反的方面得到解释:突然来访的邻国公主、延期“发作”的毒药、被“抢走平妃”的庶子、因玉龙山交割深受争议的储君、关于太子指使陆阳接近公主的罪证。一场夺嫡大戏扑朔迷离,几乎在他面前颠倒黑白,让他处决掉向来为他鞍前马后的太子。
“这个逆子,简直枉费贵妃对他的疼爱!”
他没法对前桥做什么,却明白她已经知晓自己做过什么,索性不再伪装面上的和谐,冷冷下达逐客令:“你还要在敏都待多久?”
“陛下要是不想见到留仙,那我随时可以走。”前桥道,“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去参加兴国国祭。”
“孤不准,”兴皇沉声道,“你不能再踏入敏都半步。孤依旧会提供支持,让你作为公主完成游历,但那是在兴国之野,而非孤的国都。”
出了国都,安危也就不由他直接负责了。好在有固砾军和两位使臣在,前桥不会把兴皇的话理解成威胁。更何况,这破地方她本就不想多待了。
“朱文苑已是我义妹,我不管怎样都会带走她。陛下,我先同您说好,太子对我所做之事,我皇姊还不知道,而我也可为保两国和平不去追究,但倘若国公夫人在兴国不被善待……我一定会让事情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